再回床的时候,谢穆然沾枕头就睡死了,十台拖拉机放他耳边都唤不醒。
只不过这种安稳的觉还没持续几个小时,他居然就破天荒地自然醒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个那么大的人,他潜意识里就觉得有事儿没办完,他得起早看看那人是死是活,会不会在他家正常的吃喝拉撒。
他得当个合格的好“爸爸”。
他挠挠后脑勺努力让自己清醒,然后听见玄关那儿传来一阵换鞋的动静,再一看手表,才六点半。
他家所有人就没有九点之前上班的人,所以稍微做做排除法,可不就只剩下那什么景了。
就这样,“好爸爸”顶着俩大黑眼圈,穿着扣错纽扣的睡衣急匆匆开了门——
“周……逸景,这才几点,你大清早干什么去?”
周逸景身上还是昨天那套浅蓝的校服,脚上还是白得发亮的板鞋,还是那张别人欠他几个亿的臭脸,但谢穆然就是感觉哪里和昨晚不一样。
他右边耳朵里塞着一只白色有线耳机,明亮的光线更衬出他瘦高挺拔的身形和挑不出瑕疵的比例。
谢穆然喊他那声他没听见,他略带不悦地摘下耳机,回头看他。
“大清早赶着去打鸣?”
周逸景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那眼神仿佛在说也不知道谁的行头更像赶着打鸣的。
“上学。”他简单撂下两个字,人已经随门把手一起出去了。
谢穆然还没来得及问他用的什么交通工具,知不知道从这出发去学校的路线,早饭吃了没,家门钥匙拿没拿等等一系列连锁问题,心哪里能放得下。
万一不熟悉路况迷了路,或者没吃饭在路上晕倒了,就麻烦了。
人家孩子来他家第一天就出问题,他这人在哪个朋友眼里还能靠谱。
越想越觉得心慌,他干脆不想了,门口随便拽了件西装裤子和上衣,火急火燎离开了家。
这会周逸景骑自行车还没走远,谢穆然追到门口就瞅见了他的背影。
原来交通工具就是这么个小破车。
谢穆然对着那背影轻嗤,随即上了旁边停的一辆迈巴赫。
这辆迈巴赫算是库存里最讨他喜欢的一辆,加上他两分钟内就跟上了慢得像乌龟的周逸景,心情顿时晴朗了不少。
很快周逸景注意到了他,并明显开始提了速。
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排行进,仿佛在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比赛冠军。
谢穆然心道就你那俩破轮儿还想负隅顽抗,你以为你是哪吒啊,老子还非跟你斗到底了。
他降下车窗,手伸到外面点了点车门,颇具挑衅意味地朝他一笑,“喂,我刚话没问完,你跑什么呀。”
周逸景只分给他一点有限的余光,趁他不注意,刺溜一窜便甩开了他的迈巴赫。
气得谢穆然差点一脚踹在喇叭上。
难怪昨晚陆鸣昊给他打预防针,说这小子性子古怪,让他多担待。呵,他倒是想看看,是怎么个古怪法。
活了二十六年,从来只有别人担待他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周逸景那臭小子了。
油门一脚飞出几百米,来到了一条连三轮车都挤不进的街。
而周逸景的单车,无论在这个城市的哪一角都能如鱼得水,畅通无阻。
谢穆然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他憋着一口恶气,找了个车位把车停好,接着看见周逸景把车停在了草坪,走到公交站台候车。
从他别墅到桃李一中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就长在公交站台离别墅远,周逸景骑车最快也得十五分钟。
之后再等个车,中间还不知道要不要换乘,谢穆然一想就觉得又麻烦又累,想立刻折返回家躺倒睡大觉。
但周逸景三番五次无视他的样子,实在是让他躺不平。
来都来了,好歹把他上学这条路摸清吧,万一以后有事呢。
于是52号公交车靠站时,谢穆然极不情愿地抛下了他的迈巴赫,后脚跟着周逸景上了车。
谢少爷自落地起就没坐过这么大的车,他一上去,就被眼前一车的男女老少惊了一大跳。
周逸景以为他早在进钟芜街前就打退堂鼓了,结果身后猛然袭来一股檀木香,令他顿时警铃大作。
周逸景无语凝噎地看看他,“你跟来干什么?”
“干嘛?没人规定我不能上公交吧。”
两人相顾无言地僵持了很久,司机师傅先忍不住了,“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车马上就要开了,请您先投币。”
谢穆然四处望了望,望见方向盘旁边有个小箱子,“这个?”
司机:“对。”
“嗷。”谢穆然有些尴尬地摸索着裤兜,摸到两张百元钞票后,他对准了那条缝隙尝试塞进去,“这够不,师傅。”
司机:“?”
谢穆然:“我今天身上现金就带了三百,不够我微信扫你?”
司机:“???”
正当他准备松手指扔钱的刹那,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周逸景从裤兜里又掏出两枚钢镚,默不作声地投了下去,冷峻的脸上里透出些许无奈。
即使什么都没说,谢穆然也能从他表情里读到一大堆。
“别那么看我,我又没坐过两块钱的车。”
理直气壮的。
周逸景还是不怎么搭理他,在窗边找了个空位坐下了。
谢穆然当然是厚脸皮地占据他身边的位置,大有不把他烦到顶点,就绝不收手的意思。
“早上我话还没问完呢,跑得比兔子还快。”
周逸景意识到这趟车坐得不会太舒坦了,索性摘了耳机,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
“问什么?”
“呦,终于肯跟我说话了?”谢穆然窃喜,翘个二郎腿说,“今天高三开学第一天吧,要求几点到校?”
“六点五十。”
“这么早,是人吗?那你们几点放学?”
“快十点。”
车上也零星坐着几个穿校服的,一个个看上去都跟要了一个月的饭似的,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年轻,气盛是一点儿没有。
谢穆然啧了一声。
看来脱离高中这么多年,高三是越来越不把学生当人了。
“早上吃的什么?”他继续问。
“面包。”
“自己带的?”
“嗯。”
“钥匙我给你放门口了,看着没?”
“拿了。”
该问的问得差不多了,谢穆然开始没话找话:“昨晚住得还好么?”
周逸景神色微顿,似是回想到某些不愉快的画面,“除了洗澡。”
本来是一句拉近关系的寒暄,谢穆然没想到这人心眼比针眼还小,非要提醒他这一茬,让他又不太开心了。
“不是,我起夜犯迷糊不知道厕所有人。再说了一个大男人被看光又怎么样,受了多大委屈一样,你是黄花大闺女还是怎么的。”
这一嗓门喊出去,引来了好几个人回头,周逸景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那你怎么不提一见面就打我手呢,这就是你送给你房东的见面礼?”
还房东呢,说房东都不准确。人家房东每个月还按时收房租,他顶多算是个卖朋友人情的大怨种。
“房租我会赚给你。”
“哈,你觉得我缺你这点‘房租’钱么?”
“收不收是你的事。”
谢穆然皮笑肉不笑的,“哦,那昨天打我手那事儿怎么说。”
不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谁不会,要算账就从第一笔开始好好算。
周逸景绷着嘴角,“洁癖。”
“我说呢,怪不得。”
不是等等。
啊?
言下之意,这是嫌他……脏?!
……草!
琢磨出来这层意思的谢穆然怒火中烧,五指收拢,拳头攥得嘎嘣响,心底闪过好几个报复方案,从他身上哪块肉开始下刀都想好了。
周逸景解释完正要戴耳机,谁知话音刚落,一条西裤包紧的长腿就横跨两个座椅,大摇大摆压到了他的双腿上。
“哎,这椅子怎么这么膈屁股,腿都给我坐麻了。”
周逸景瞬间黑下脸,“下去。”
谢穆然爽得很,还想让他下去?
门儿都没有。
不是嫌他脏吗,那就和他一起变脏吧。
周逸景烦躁地把他的腿拨下去,谢穆然没脸没皮重新翘上来,周逸景再挪下去,连续几个来回,谢穆然始终不厌其烦地犯贱,最后一回合干脆把两条腿全压了上去,像筷子般钳制住他。
“谢穆然。”
谢穆然轻挑地转过头,迎上了一双深不见底、带着怒气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眼睛锋利而摄人心魄,以至于谢穆然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被人连名带姓地叫了大名。
在晋北城,别人对他的称呼不是哥,然哥,就是谢总,或者少爷,还真没第二个野种敢这么叫他。
还是个小了他七岁的小屁孩。
谢穆然自认为他脾气算好的了,什么助理下属司机的都能在他头上数落一番,他也不真生气,假假怼两句就过去了,毕竟这些人心里是真尊他敬他。
但周逸景这一茬,着实是让他火气攻心。
“把你能的,谁准你叫我大名了?”谢穆然越想越不得劲,这腿还就不打算撤了,“这样吧,各退一步,你老老实实叫我声哥,昨天的事一笔勾销。”
周逸景斜他一眼,脸上没什么波澜。
接着车上涌上来一拨人,一个五岁左右的女童被挤到他们这儿,周逸景找到一个合理逃脱的借口,起身给她让座:“你坐吧。”
小女孩嘴里吊着根棒棒糖,对他笑得天真烂漫,“谢谢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人还这么好!”
谢穆然不屑地哼笑,心道小孩子就是好骗啊。
车里人挤人,周逸景为了甩开他,特地在车后半截找了个空位,单手抓着扶手站着。
奈何谢穆然眼尖,他个子又高,所以特显眼地杵在人群中,想藏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耳机里柔和的音乐被周遭的嘈杂撞得支离破碎,周逸景逐渐没心情听了,只好将耳机绕成线团塞回口袋。
当熟悉的檀木香水味再次飘过来时,他下意识把脸别了过去。
谢穆然好不容易挤到周逸景身边,平整的西装外套被挤得满是皱褶。
车里人越来越多,他逼不得已得紧紧贴着周逸景的胳膊,心里的烦闷感一下子放大了百余倍,“草,光顾着爱幼,怎么没见你尊老啊?”
周逸景讨厌肢体接触,可实在没空间推开,也只能暂时任他挤着。
“我就不明白,让你叫我声哥怎么就这么难呢,”谢穆然说,“真想把你嘴巴撬开,看看你这舌头究竟有多硬。”
谢穆然算是看出来了,他宁愿当叫花子出去要饭,也拉不下这个脸叫他哥。
就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个性,他不孤僻谁孤僻?转学也照样交不到朋友。
“下一站,桃李一中,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广播里叫唤完,谢穆然还在锲而不舍地吐槽:“我跟你讲话你听见没,我不需要你付房租,我只要你跟我低头,对我客客气气的,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知道就……”
周逸景抓抓书包肩带,“你很吵。”
谢穆然听了那叫一个火上浇油恼羞成怒,就差没拿皮鞋抽他脸了。
“找到合适的房子我会搬出去,不给你添麻烦。”
“不给我添麻烦?妈的笑死,我告诉你晚了,多大的麻烦你都已经给我添了。我答应让你住我家不是搁这做慈善的,我还怕你一个人走不安全,大早上六点多爬起来跟你走了一趟路,我容易吗我,就这样你还不知好歹,我还真就不伺候你这……”
谢穆然一通连环炮还没放完,公交猛然靠了站,巨大的惯性使他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我操——”
两秒后。
谢穆然人是站稳了,只是腰上那股拉力拉得他肉发疼。
周逸景眼疾手快在他腰侧箍了把,利用惊人的臂力将他稳固在原地。
两人尴尬对视片刻,周逸景很快松开手,神情闪过一抹僵硬,“扶把手。”
“用你教?”谢穆然弹弹衣角,随便找了面墙扶着,“我说了,我又没坐过两块钱的车。”
“坐18路回去。”
下车前周逸景提醒他这么一句,谢穆然随即眨个眼的工夫,人就消失在了街角。
——掌心还多了两枚一块钱硬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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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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