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疤，去不掉了，是么。”

他虽然问我，语气里却是笃定的死寂。我叹了口气，给他包扎上最后一处处理好的伤口。“这么深的刀伤，活下来就算你命大，还管什么留不留疤的……那是个负心的男人，千万别等着他回来找你。”

柳雁微微侧过头，眼角滑下一滴泪。这里的男孩子大都细皮嫩肉的，数条长长的刀疤和数不清的淤青在柳雁的苍白的身体上更显得恐怖。我边给他系上衣带边絮絮叨叨地说：“一定要注意饮食，也要时常运动运动，等七日后我再来上一次药差不多就没事了，可能推迟几天过来，我们院里有考核……不过别担心，我一定会来的……好了，你休息吧。”我起身开始收拾药箱，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泪水止不住地流。只是我别无他法，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什么大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吗？我不知道。我对每个形容枯槁的病人都会这么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我看见他的眼泪，却突然想起了春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难过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默默地流泪，没有呐喊，也没有痛号，所以大约没人能知道他的悲伤，即便他们都听过他的琴音，人与人之间往往是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着。

“吃穿用度……花银子……那药……你出吗……”

走出柳雁的屋子，远远地，我听到两道熟悉的声音。我自觉听别人墙角十分不好，但是我认出了他，依稀有些担心，便悄悄走向后院的一间厢房，厢房没有关门，越过帘幕一看，是那老鸨和春晨。

“可是柳雁已经好起来了，是那医官大人费了许多精力才救回来的，您现在将他赶出去，他真的没活路走。”

“给他治伤花多少银子你不知道？那么多钱，你一晚上白干！好嘛今天又来了，谁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好？就算好了，他能招待客人吗？能做粗活吗？难道我要花钱养这个废人一辈子？”

“……他的食宿可以从我的那份里扣——”

“你？哈哈哈哈哈哈——”那老鸨打断他，抬手擦擦笑出的眼泪，指着春晨的鼻尖恶狠狠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还欠我多少钱？你当了头牌又怎么样，尾巴翘上天了？敢跟我讲条件了？”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春晨，这目光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老鸨嘴里还要吐出多么恶毒的话，但他还是坚持：“我没有资格和您讲条件，只是，看在他为楼里做了这么久的份上，求您再留他一段时间……”

“行了行了我的大善人好菩萨，”老鸨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手上的金戒指，“你啊，就是觉得这天下没了你，太阳也就不升了，老爷们也就不上朝了。你让我留他两天，可以，那之后呢？”

春晨深吸口气，声音已经隐隐哽咽。“等他好了，自然可以另谋生路。”

“屁！卖身契还在我这儿呢！”那老鸨一顿，眼珠一转，笑吟吟道：“不过，我倒是替他寻得个好去处。”

“……”

老鸨见他不答话，继续道：“你猜那小医官为什么对他这么殷勤啊？”

“这种小女孩我见多了，家里有些钱做个小官，其实呆的很，不论丑美什么都吃得下，保不齐等柳雁好了心里没别人了，她也就把他接走了——我们呀还能赚一笔。”

我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厌烦这老鸨将我当做谈论的对象。却不知道春晨是怎么想的，面色似乎更加苍白几分。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多谢妈妈。”春晨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抬起通红的双眼，朝老鸨露出了一个诚恳的微笑。她不屑地撇开眼，似乎很厌烦他这幅表情。“行了行了，晚上给你接了三个客人，下午的演奏提前半个时辰结束。”说完，她并不急着走，而是得意地看着春晨的反应。或许她乐于看着他眼里的光一次又一次熄灭的样子，并且每一次她都能如愿以偿。令她恼火的是，在她抓不住的时候，那光总会偷偷复燃。不过这样也好，一次又一次，春晨给她带来了数不清的钱财，也带来了享用不尽的乐趣。

“知道了。”意料之中，他这样轻轻说。

我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不要多管闲事。人间苦楚那么多，我自身尚且自顾不暇。但是那三个字传到耳中，是他一贯的语气，我却觉得有万般无奈痛楚流转其间。我的身体比我的脑子先反应过来，立刻作出一副刚刚赶来的样子拦住趾高气扬的老鸨，高声叫道：“妈妈，你看咱们这个药钱——”

“哎呀我的姑奶奶呀！”老鸨顿时愁眉苦脸，我偷偷看向她身后的春晨，他背过去，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我笑眯眯地说：“这你看，又用完了一瓶上好的金疮药，你去打听打听，市价两百两一瓶，况且可遇不可求啊，即便千两又能买到几瓶呢——”

“哎哟！那小子的伤早好了，怎么值得大人这么破费呀！大人不会是，”她隐秘地附在我耳边悄声说：“瞧上他了吧？”

“这你别管——我是大夫，自然有看病救人的责任，可是崔妈妈，欠钱不能不还啊——”我握上她腕子上的翡翠镯子，她应激似地掐住我的手，连声道：“不行不行不行——五十两，五十两行不行？”

“不行，两百两！”

“一百两！”

“不行！两百两就是两百两！”

“一百五十两！”

“不行！晚上让我放松一下，公子我定。”

“成交！”

我满意地松手，她气喘吁吁地拍着前胸：“哎呀这早说呀……不知大人想要哪个孩子？”

“那就春晨吧。”

“什么！”她惊疑地向后看看，又看看我：“可是大人，这个，春晨他晚上有约了……”

“推了。”

“这不行啊我们得讲信誉啊——况且那些公子小姐个个我们都惹不起……”

“所以我官小就可以欠我钱，就可以与我出尔反尔？虽然这事成王殿下不管了，我提一句照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

“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我给你出个主意。”

“这个……有，有一个侍郎家的小姐，一个员外，还有一个学士……”

“哦？是郭学士？”

“不不不——”

“那就是周学士了？”

“这个——”我故意说的模糊，让她拿不定我的深浅。她果然有些犹豫，我趁机道：“你去和这个学士说，就说是霍时让他早点回家睡觉，保管他拍拍屁股走人。”

“霍时……那……好好好，那您届时就在二楼稍等片刻，春晨一得空我就派人去叫您。您看怎么样？”

“成交！”

春晨跟着她走后，立马有小厮前来招待我，引我去二楼看台休息。下午各色歌伎舞姬琴师一场接一场地演奏，春晨换了一身交领红衣，是极正的红色，衬得他姿容矜持，华贵清冷。弹到傍晚，他就被叫走了，大约是他的客人到了。从此管弦不再入耳，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开始觉得我多此一举，几乎想立刻就走。

我要做什么呢？我这样介入他的生活，难道要像阮靖一样吗？又是否会像他一样无功而返，反而害了无辜人的性命呢？况且，我难道真的了解他吗？他真如我看到的那般美好？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一轮弦月已经高悬于夜空。此时楼里真正到了灯火辉映的时候，男男女女婀娜多姿，金银流水一般涌入楼中。这样京城富庶之地，我无奈在内心笑叹一声。

却连人命钱也吝啬啊。

“霍大人，公子那边得空了。”

“大人请。”送到门口挂上牌子，那小厮就转身离去。屋内还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腥气和汗水味，重重的茉莉香也掩盖不了。我在屋内转了一圈没看到春晨，便绕到屏风后面，雾气氤氲，他眯着眼睛靠在浴桶中。我轻声叫了他两声，他没应答，大概是睡着了。于是探了探水温，想把他从水中抱起来，却发现无从下手。他脑袋渐渐从枕着的胳膊上滑下，几乎要埋到水里，我只好伸手托住他的侧脸，免得他呛水。温热湿润的嘴唇印在手掌，我的手臂颤得厉害。这下他倒是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我，眨了眨眼睛。

“是大人——”

“嗯，水里容易着凉，我扶你去床上睡。”

他晕晕乎乎地被我扶起来，我给他拿过衣服坐到榻上等他穿好。屏风后面，他穿衣的动作有些缓慢，而后迟迟走来。他此刻清醒了不少，犹豫地停在我面前。“大人——”

“过来睡觉。”

“……嗯？”他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拉过他的手让他躺在我身旁。在他身边久了，我的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怕你太累，也只能这样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直到我要从榻上起来，他把脸埋在枕间忽然问我，像是不经意的梦呓，只说给自己听：“大人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啊。”

我猜，或许他想说的是，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吧。

于是我说：“因为我听过你的琴声，当你是朋友。你今天太累了，而且不开心，这是我这个朋友唯一能做的。”

“可若大人总见到我这幅样子，就会觉得我厌烦了。”他嘴角牵起一个完满的微笑，给滑落枕边的泪水粉饰太平。我又想起了下午在看台的那些念头，犹豫着我是不是不该放任我的内心纠缠下去。他抬起狐狸一般圆而妩媚的眼睛觑我一眼，又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落下一道阴影。而后就像回应我的想法似的，他状似随意地说：“我习惯了，没事的。日后别再来了，总来这种地方，大人的家里也会担心。”随后他扭过头去，不愿意再看我。

也是，既然知道没可能，既然知道艰难，何必还要继续让彼此为难。

“好，我等你睡着就走。”于是，我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