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铄看着母亲的脸,竟天真地笑了一下:“那怎么能一样!婉儿还是太轻了,我赶明得把她喂胖点才好呢。”
陈婉卿白嫩的脸蛋立时烧起两片红霞,但她也说不出什么,只摇了摇姚铄的胳膊。
“哼。”女帝冷哼一声,“行了行了,半个月后有个宴会,你赶紧修养好了多学些诗词歌赋。可得叫那些匈奴蛮子瞧瞧咱们大齐的词藻文盛之景。”
“不是,你让我写诗?!”姚铄瞪大眼睛,坐直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脸。
匈奴都要来赴宴,说明这宴会八成是许多小国是首领都要来,什么吐蕃的大喇嘛、波斯的沙哈(沙阿)、匈奴的单于、或是哪来的可汗。这些人无非就两个目的:不是求和亲就是求经史子集,不管是哪一点都得看大齐的门面——也就是长安公主的才学。要是公主的才学还比不上蛮夷,那才是真丢人呢。
当然,公主才刚及笄,这是她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大宴会,所理解的展现才学也就只有写诗背诗了。
“不是不是。”女帝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先准备吧,到时候那些什么单于可汗叫你干什么再照做。”
女帝也不是闲得慌,她也有大批事务要处理,眼下没时间跟姚铄在马场上耗了,随意敷衍两句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不会让你和亲吧?”陈婉卿蹙着眉头,担忧地问姚铄。
本朝建国百年有余,和亲的次数并不多——从女帝的爷爷,也就是本朝第四位皇帝开始,周围的小国被彻底打了个心服口服,也不敢开口求和亲了,争着抢着把质子往长安送。但和亲的次数少不代表没有,皇室三代出了两个公主,现在还有个没成婚的姚铄,很难想那些人会不会求女帝领走她。
况且这样的宴会上,大家都看清楚公主的脸,也不好像当年的泓阳公主一样寻个赝品,自己逍遥快活地跟着驸马去封地。
姚铄揉揉毫无知觉的大腿,满不在乎地说:“母皇不会同意的。况且……我看谁有那个胆子。”
说到最后一句话,姚铄眼中露出一丝嗜血的狠厉,仿佛一头蠢蠢欲动的野兽。哪个不长眼的敢求娶她,当晚姚铄就得提把匕首取他项上人头。
她贵为一国公主,婚姻当然是自由抉择的,管她喜欢的是男是女,是人是狗,执掌命运的权利只握在自己手里,女帝和皇后只负责给她准备嫁妆就是。嗯……要是想娶谁也行,不过准备的就是聘礼了。
陈婉卿往前挪了一点,主动替姚铄捏着腿,半带劝慰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公主这些日子先读些诗词一类的罢,好到时候能滥竽充数,至少不能丢了大齐的脸面。”
“嗯嗯,那你先背几首听听。”姚铄坐直身子,捏着自己另一条腿。
“……”陈婉卿加重了力道,埋怨地看了姚铄一眼,可惜后者的腿仍然没什么知觉,面对陈婉卿的眼神也只是笑笑。
“我最喜欢的还是《诗》里描述的民生百态。”陈婉卿缓缓加重力道,垂着头说,长长的墨发搭在脸侧,挡着了半张脸蛋,看不清楚神情,“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时常在想,宫外是什么样子,万家灯火是什么样子,江河湖海是什么样子,鸡鸣狗吠的田园又是什么样子……”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陈婉卿咬着字句吐出诗经中的句子,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红晕,“也许乡下人的生活都这样?”
姚铄使劲锤了锤自己大腿上的肌肉,又躺回了树根下:“不,他们会为了几吊铜钱闹的不可开交,会为了一点小事弄的一地鸡毛,也会为了生男生女大打出手——你没见过真正的贫贱夫妻。”
很久以前,久到姚铄也记不清有多久的很久以前,那时女帝还是皇太女,她在湘阳遇到了拐子,被卖到乡下过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就被找了回来——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个月她确实见到了人性的残酷,给她金尊玉贵的童年留下了难以消除的负面记忆。
男人埋怨女人买回来个女孩,女人埋怨男人只会酗酒滋事,老人埋怨两人吵吵闹闹。两个月里姚铄没怎么被虐待过——因为那对夫妻只知道为了几吊钱吵闹,为了盘子里的两块肉大打出手。姚铄被找回来时他们也算解脱了——落了个满门抄斩的好下场。
这些事埋在心里就算了,绝不能让陈婉卿知道。
姚铄攥住陈婉卿的手腕,自己则试图调动力量站起身来。站是站起来了,就是两条腿不住打抖,面条一样软绵绵的。
“公主试试能走吗?”陈婉卿站起身来,挽住姚铄的胳膊,柔声说道。
姚铄试着往前迈步,两条腿听了话,又好像没听,确实朝着脑子想的方向过去了,只是幅度小的很,而且还一直在抖。姚铄强笑着:“看看,好得很,婉儿给我按一按,几乎就好了个彻底呢。”
说着她还甩开了陈婉卿的手,试图自己再走两步,谁料两条腿又不听使唤了,一下子没站稳,直直向前倒去,陈婉卿急忙上前,一把拽住姚铄的胳膊,后者借了力,又一下倒在了陈婉卿怀里。
“公主还是别逞强了……我扶着你走吧。”陈婉卿叹了口气,姚铄涨红了脸。
陈婉卿一个柔弱女子,也背不动姚铄啊,只能辛苦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步行回宫了。
一回去公主就躺床上不肯起来了。
“婉儿,婉儿,我要歇一歇,累死了~”陈婉卿一靠近想拉着她起来读书,姚铄就会夹着嗓子说自己累,非要在床上歇息。
一开始陈婉卿以为她是真累,便安抚着她,让姚铄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会儿,自己则拿起了一本书来看。
姚铄见陈婉卿自顾自读起书,心下无聊,又有些郁闷了,只好拉拉陈婉卿的衣袖,瘪着嘴说:“婉儿,你给我读故事吧,我还要听《西子泪》。”
陈婉卿温婉一笑,放下手中的诗集,走到不远处的小案上,拿起那本《西子泪》,坐回床上,读起来。
“范蠡为夷光拿来了一袭深衣,腰部有褶皱,袖子又极为宽大,还坠着铃铛与流苏。夷光穿在身上更显得身段婀娜玲珑,舞动起来伴着铃铛的震颤声,好似瑶池下来的仙子。像她这般天上人间也难得的美人,大约只是静静伫立,都能将吴王迷的七荤八素,何须再去苦苦的跳舞?只是范大夫对她的舞姿并不满意,那双精明的、谋士的眼中隐隐露出嫌弃与不耐来……”
这是越王归国后,范蠡广求天下美人,教她们习舞迷惑吴王那一段。
姚铄翘着脚,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还插上一句,多是问陈婉卿吴越争霸的历史——陈婉卿也会合上书籍,微笑着仔细回答。
这本书实在是太长,到了日薄西山,陈婉卿也不过刚读到了夫差听信谗言杀伍子胥那一段。
陈婉卿读到此处,把书轻轻放在榻边,自己下去取了火折子,打算点上灯。宫人们应女帝的令,这几日不为姚铄点灯,甚至连烛架子都给搬走了,试图逼着她早睡。可她们忘了收走火折子,也忘了桌上剩盏不起眼的油灯。
这油灯不与宫灯一样做的精致,陈婉卿拉了一只高凳子过来,用手挡着风,端着油灯,将它放在凳子上,才坐回床上,翻开倒扣在床上的书籍,寻找方才读过的文字。
“皇上驾到——”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陡然响起,陈婉卿立时将书往后一抛,拎着裙摆施施然跪在床前。姚铄也是吓了一跳,急忙坐直了身子。
女帝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子,看着那一豆灯火皱了皱眉,叫太监从别的宫中搬来了烛架子,上头的蜡烛熊熊燃烧着,几乎能照亮整个房间。女帝一甩裙摆,施施然坐在案前,拿着桌上的糕点啃了两口。
姚铄不动声色地把《西子泪》往被子底下塞了塞,然后才笑着问:“母皇不高兴?父亲又惹你生气了?”
“哼!”女帝嚼着嘴里的糕点,腮帮子高高鼓起,这时候倒不顾自己女帝的威仪了。在外是凤仪天下,威震四方冷酷无情不苟言笑的女帝,在自己女儿面前暴露本性有什么错。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信手砸了盘子:“哪个厨子做的糕点,做这么老,根本嚼不动!”
姚铄讪讪笑了一下。
“你爹居然跟我叫板!”女帝使劲一拍桌子,“我说给你绣套红色裙子,他非要说蓝色温婉儒雅有内涵。天家儿女,要那么多修养做什么!你说,你喜欢红色还是蓝色?”
姚铄说不出来了。要说她喜欢的,她最喜欢绿色。
“嘿嘿,我喜欢绿色。”姚铄最终还是笑着说,“婉卿作为我的伴读,粉色最衬她。”
“怎么,你俩打算在宴会上扮演荷叶荷花吗?”女帝呛声道,又扫眼看到了方才被自己甩到地上的一本书,弯腰伸手要把它拾起来。姚铄注意到母亲的手往桌下探去,脸色顿时变了。女帝收走一本《西子泪》之后,她找人刊了副本,与原先那本放在一处。
好在那封皮还是白的,书名没给刊出来。但姚铄还是结结实实提心吊胆。
女帝心下疑惑,平整圆润的指甲随便掀开一页看了看,嘴上还在问:“怎么搞的,这书连个名字都没有……”
现在姚铄只祈祷女帝看不出来。可惜这传了有一百年的经典,虽说被高后列作**,可当初的湘阳公主也是偷摸看过的。女帝几乎一眼确定了这是本什么书,她一手夹住书背,书本啪一声合上,女帝那双凤眼冷冷扫过姚铄的脸,后者心里直发毛,现在正伏低身子把脸埋在陈婉卿的肩膀处。
“哼,好大的本事啊你,长安。”女帝把书重重拍在桌上,“你以为我没看过吗?”
她忽然有些颓然,当初高后将此书列作**,不过是害怕它的内容带坏青年男女之间的风气。后来大家拿它当乐子看,也没几个真会学书中写的那么……放荡。她把长安当孩子看,不希望她过早接触这种书。可只是这么一个瞬间,女帝突然觉得长安已经是大孩子了。
她今年已经及笄了,可以自己独当一面练兵跑马了,半个月后还要作为大齐门面出席宴会,再过三年她就能领兵作战,提着匈奴的人头来邀功领赏——
“罢了。”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除此之外,女帝再也说不出哪怕一句话来。姚铄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
女帝转过头,对陈婉卿抬抬下巴:“起来吧。来给我讲讲,你都会些什么。”
陈婉卿拎着裙子站起身来,垂着头柔声说:“臣女才疏学浅,只是读过一些经史子集。”
女帝侧过身子,食指的指节敲着桌子,她每当对什么有兴趣时都会这样。姚铄忽而想起中宫里那只猫儿和御书房门口挂着的雀儿,女帝总是这么屈指逗猫,或是拿食指轻轻敲击着铁笼逗小雀。
“譬如……”女帝微微张开浓烈似火的唇,她办事时总要涂胭脂的,“诗词歌赋,或者为吏之道?”
陈婉卿恭顺地低着头,声音仍是波澜不惊:“诗词歌赋,自然要辞藻华丽,彰显我大齐盛世之景;或是朴实无华,展示民生百态;抑或威严庄重,歌颂帝王功德。至于为吏之道,自然要王霸兼施、礼法并用。奉法者强则国强,若官吏尚不崇尚法律,又如何能治理百姓。君王垂拱而化,还是要靠礼法。”
女帝满意一笑,终于点了点头。
她笑说:“我看你倒是随了你先祖,天性便机警。剩下这十几日,务必教好长安诗词歌赋,到宴会上能说出些所以然来。”
紧接着,女帝站起身来,带着她的贴身太监出了门去。
姚铄躺回床上,生无可恋地说:“婉儿,你给我读些诗集吧。今日就……就读三首,读完就睡。”
陈婉卿无奈一笑,拾起方才自己放下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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