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法写戒奢从简,可女帝是个骄奢淫逸的主,平时办宫宴还收敛着点,在外国使臣面前万万不愿丢了面子的,索性也放开了来。
姚铄挽着陈婉卿的手臂从步辇上下来,拉着她一步步往台阶上走,免得她再绊倒。
为了彰显上国国富民强,门口处便摆了一棵巨大的珊瑚树——也不知道在国库里积灰多少年了。
姚铄面上大度宽和地笑着,心里却又开始腹诽女帝的审美——着实不怎么样。
陈婉卿微微垂着头,谦卑恭顺地慢半步跟着姚铄,宽大的袖袍能挡住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女帝的审美确实不怎么样。
会场上看着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处处都金碧辉煌,但是又十分俗气,绸布都换成了红红黄黄的,连宴饮用的杯盘都是金银制成的,连瓷的都没有一只。
女帝自己穿的一袭玄衣,绣着深红的滚边和暗纹,比姚铄身上这件大红的好看的多。
她偷偷瞄了几眼早已到场的几个兄弟——无一例外,全是穿的红色,连一边的皇后都没跑。
这下心里舒服多了。
姚铄惬意地笑笑,拉着陈婉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同时没跟陈婉卿牵着的那只手缩在袖子里,握紧了随身携带的短剑。
“母皇,儿臣来晚了。”
她施施然冲着女帝请罪,又笑着回眸看了一眼那外国使臣。与信件上稍有不同的是——那个什么篱笆国的小王子也跟着来了。
姚铄挑眉看了他两眼,认为此人面目无光、眼神空洞,看起来傻傻的,配不上她,更配不上陈婉卿。
女帝微微颔首,向使臣介绍:“这便是长安公主了。”
那长了一脸络腮胡子高鼻深目的使臣乌拉乌拉说了一堆,姚铄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想笑——他滑稽地像个小丑。得亏陈婉卿在后头拉了她一把,才保持住了端庄的神色,只在唇角勾起一抹温柔和煦的微笑。
这笑落在其黎国王子的眼里就变了个味道。
那王子乌拉乌拉跟使臣说了句什么,两人交谈了一会儿,使臣却没有给译者说。
接下来便是女帝的事了。
女帝和那使臣隔着译者说着阳奉阴违的客套话,姚铄只觉得无聊,只好垂头看着自己桌上的酒杯,然后偷偷换掉了陈婉卿的茶杯。
陈婉卿抬眼看着那个看着痴呆的王子,不知在想什么——在想怎么委婉的提醒姚铄穿好衣服。
姚铄有些不悦地抬头顺着陈婉卿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那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登时感到全身一阵恶寒,不自在地打了个哆嗦,随后赶紧一伸胳膊,把原先穿的松松垮垮的外袍穿好,又拢紧一点。
那王子还是盯着她看。
姚铄如坐针毡地看了陈婉卿两眼,这她也不能随便离开,坐在这儿简直就是要命。
陈婉卿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随后起身向女帝行礼:“陛下,公主似乎有些不舒服,臣请带公主暂且出去透透气。”
还没等女帝点头,姚铄就火急火燎地站起身子,拎着裙子就往外跑,一边在交谈声和丝竹声的掩盖下小声对陈婉卿说:“快走快走!”
陈婉卿连忙学着姚铄的样子轻轻拎起裙摆,小步跟着出去了。
王子悻悻收回目光。
“我天,婉儿,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事!”姚铄一头冲进御花园,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对陈婉卿说道,“他们异邦人这么大胆吗,这么失礼的事在长安街上会被活活打死吧。”
低胸和齐胸襦裙都是当下时兴的款式,泓阳公主设计的礼服不过是个基本款式,绣娘真缝制的时候自然不会放过长安城最时髦的风。
陈婉卿也没见过这种事,只好叹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书卷,对长安稍作安慰:“公主也勿怪。他们异邦人不知礼法,僭越无礼也是情有可原。孔子说‘君子坦荡荡’,他要看,就让他看去,陛下自会处理。”
姚铄根本不必为了他的失礼而逃避,回击才符合公主的气度。
“我头一次参加这种宴会,可真恶心坏我了。”姚铄嘀咕了两句,接过陈婉卿手里的诗集,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便继续恶补诗词歌赋去了。
待会儿回去一定让那个王子好看。
姚铄就势坐在了那一簇荼蘼花前的石桌石凳上,趴在桌上细细看着那诗集。
日头稍稍偏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寻人的太监小步进了御花园,恭恭敬敬站在桌子前,垂着脑袋说道:“公主殿下,陛下寻您回去呢。”
姚铄把诗集放在桌上,点点头回应:“行。婉儿,我们走。”
陈婉卿坐在她对面,正为那不合时令的荼蘼花赋了半句诗,被姚铄这么一说,一点诗意登时也散去了大半,却只是微微笑着颔首起身了。
“真不明白那花有什么好看的……”姚铄颇为嫌弃地看了那花丛一眼,“婉儿,你日后还是少来看这花,底下埋着人,我还嫌晦气呢。”
“走走走,你且看好我怎么在宴会上大展拳脚,顺便治治其黎国那个小子——你信不信他待会儿就提和亲?”
姚铄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陈婉卿的手腕往回走,口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惹的陈婉卿笑了一笑。
她的公主、这天下人的公主就是率真又可爱。
姚铄走到门口处,确定把外袍穿的好好的,没松松垮垮披在肩上,方才深吸一口气,脸上扬起自信又雍容的微笑,拉着陈婉卿回了自己座位上。
“诸位久等了。”姚铄双手抄着袖子,施施然向众人道歉,“扰了使臣和王子的兴致,实在失礼。”
说着还故意警告般地看了那王子一眼,旋即无事一般把脸扭向陈婉卿,含着笑意望着她,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似乎在骄傲地说:“婉儿你看我表现!”
陈婉卿则有些紧张地捏紧了手帕,心里替姚铄捏了一把冷汗。
她肯定记不全诗句,最多只能拆开来重新拼凑,也不知会写成什么样子——希望下一个环节不是赋诗。
好巧不巧,女帝就在这时候发话了:“烦请使臣重述题目,说与公主听听吧。”
译者向着女帝行了一礼,又转向公主,自顾自复述了一遍那使臣说的话:“臣今日承蒙恩泽窥见皇家威严,颇有感触,又听闻公主富有才名,几个皇子也比之不及,若公主能以此赋诗,实在是小国三生有幸!”
那王子憨憨地朝着长安一笑,姚铄马上明白了为什么点名让她来——其实若是使臣不提,女帝也会提起来,最多考考她作诗的水准,只是这个蠢货王子实在碍眼,一开口就让这事上升成了国家的颜面问题。
姚铄恨恨起身,来陪同赴宴的几个白胡子大臣马上横眉竖眼地露出了挑剔的神色,三个皇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止不住地吞咽口水。
“龙辇夜随银阙外,凤楼春映绮窗遮。”姚铄吸了一口气,努力从脑中拼凑出零零散散的片段来,终于说出来两句话。
她按住袖子里短剑的剑柄,冰凉的触感暂且让她冷静了一点,随后说出剩下两句来:“遥想章台飘絮处,凤袍先赐玉露纱。”
这两句可以说是前言不搭后语,柳絮只在春季飘飞,现在已经到了夏末;而女帝赐给使臣玉露纱是刚刚发生的事——她习惯于在宴前行赏,免得过会儿忘掉。
虽说有点小纰漏,好歹是给拼出来了,听着也还像样子,那群老头冷哼一声,放过了姚铄。
“不错,真不错。”女帝率先鼓掌称赞起来,接着三个皇子也站了起来,开始说些云里雾里的溢美之词。
姚铄笑了笑,便坐回了位置上。
陈婉卿在乐声下涨红了脸,激动地拉了拉姚铄的袖子:“公主,写的真是不错!比起先前的已经有很大长进了!”
“哎呀,这才哪跟哪。”姚铄听到陈婉卿的夸奖,不禁有些脸红,“不还是你这个小太傅教得好。”
姚铄斜眼扫了一下那王子的情况,忽然神秘一笑:“婉儿,待会儿还有好戏呢,你且等着看。”
那王子见姚铄和陈婉卿拉扯了一会儿后把目光投向自己这边,便自告奋勇站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话向女帝问:“皇帝陛下,公主才貌并佳,可否赐予我做王妃?”
女帝脸色阴沉了下来,指尖用力,硬生生把金杯捏出了几个凹陷来,随后她冷冷开口:“我朝公主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说赐就赐。愿不愿意做你的王妃,得问公主自己的意见。”
全场的目光又聚集在长安公主身上。
姚铄脸上聚集了娇俏又带着玩味的笑,在陈婉卿略有担心的目光里站起身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女帝:“母皇,儿臣记得家法中有一条是‘公主可自定形式挑选驸马’,应当没错吧?”
女帝颔首。
陪同的官员也挑不出纰漏。因为家法确实这么写。
公主可以自己选驸马,最终由皇后定夺准驸马是去是留。
“那儿臣想要比武招亲。”姚铄握住了剑柄,微微眯起眼睛,流露出皇家子弟独有的凌厉气质来,“——能打得过我的,留。”
“决定权在你。”女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倚在椅子背上——全场只她一个坐着把椅子彰显身份。
译者如实翻译了女帝的话,那王子咽了口唾沫,没敢下场去。
“婉儿,他就是见色起意。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怎么治他的。”姚铄压着声音对陈婉卿说了一句,随后朝着那王子勾勾手指。
“你要是不来,我就先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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