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正刻,粉墙黛瓦之外的老槐树上栖息着的两只斑尾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沉睡中的林氿霜听着这热闹的叫声,慢慢转醒。她刚坐起身,若兮便撩开了帷帐。
她微微侧过头,纤纤玉手拨弄遮在脸侧的青丝。洁白如玉的柔荑穿过的毫发丝粟的黑色,从分明的骨节上顺着手指的弧度轻飘飘地滑落。
余香拿起挂在架子上前夜里熨好的衣服,然后看向床上的林氿霜,却被她这副乌发压鬓的模样一时**勾魄,愣在了原地。
林氿霜穿上鞋莲步轻移地走到余香身边,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抬眸疑惑地看过去。
若兮轻笑一声,一面接过余香手里的衣服向林氿霜的身上披去,一面调笑道:“少奶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让余香都看呆了。”
对于这样的赞美,林氿霜却置若罔闻,神情依旧冰冷不近人情。她还是一身白衣素净如练,似乎除了大婚当日艳丽的婚服,便一直是这如同披麻戴孝般的打扮。
若兮看着忍不住蹙眉说道:“少奶奶,您如今正是芳年华月,何不换着穿些鲜艳夺目的衣裳?”
林氿霜手拿眉笔对着镜子蛾眉淡拂,闻言垂眸冷声说道:“我的喜好如今也要你来置喙吗?”
“我自然万万不改。此番是我逾矩,还请少奶奶饶了我这一次。”若兮连忙低头认错道。
林氿霜放下眉笔,对着身后的若兮淡淡说道:“过来盘髻吧。”
“是。”若兮低低应道,走过来拿起桌上的梳篦,从她的发根缓缓梳下。
余香正要取过匣子里放在靠外那一边的两根玉簪子,林氿霜却突然出声说道:“换成紫檀木的那两根。”
余香点头应了一声“是”,动作轻柔地拨过上面贵重的首饰,从下面翻找出她说的紫檀木簪子,然后递给若兮。若兮腕子轻转,一个漂亮的抛家髻便绾了出来。
收拾妥当,林氿霜便带着若兮去往明怡轩。
林氿霜到正厅里等了一会儿,晚娘出来躬身行礼说道:“昨夜夫人和姑娘一同歇息,两人聊至深夜。因而今日顾及着姑娘,夫人起得晚些,还请少奶奶稍坐片刻。”
“无碍。”林氿霜说道,待晚娘走后才坐到椅子上。
她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杨别冰终于姗姗来迟。
林氿霜起身行礼道:“母亲。”
杨别冰坐到主位,点点头抬手示意她坐下。
“母亲昨夜休息得可好?”林氿霜坐下问道。
“尚可。”
“母亲今日感觉身体如何?”
杨别冰犹感幸福地笑道:“许是有阿助陪着我,今早起来,我都感觉身体十分畅快。”
“小妹向来懂事孝顺,如果知道自己的孝心有如此奇效,一定会时刻伴着您。”林氿霜浅笑道。
“她那个人小鬼大的性子,我可受不住。”杨别冰一面摇头无奈地笑道,一面拿起桌上的茶盏,对林氿霜说道:“尝尝这茶,是你父亲托人从苏南带回来的。”
林氿霜揭开茶盖看了眼茶水,然后轻抿一口,回味道:“香气浓郁,汤色绿而清澈。这是金陵的雨花茶?”
“正是。”杨别冰应道。她放下手中茶盏,抬眼看向林氿霜问道:“我之前让董太医给你开的调理身子的药方,你可有好好服用?”
“每日一服,从不敢忘。”
杨别冰满意地点头说道:“药还要继续喝。无道如今圣眷正浓,难免会有顾不到你的地方。你要多多体谅他,尽心尽力管理好内宅之事,为我们江家开枝散叶,做他的贤内助。”
“是,儿媳谨遵母亲教诲。”林氿霜应对自如地说道。
从明怡轩出来,林氿霜回到春宜阁。她踏进屋门时犹豫一瞬,收回脚对着若兮两人说道:“余香,你吩咐小厨房准备一些二爷喜欢的菜,让她们巳时送过来。若兮,你去薄采院跟书系说声,让他在二爷回来后,请二爷来春宜阁用膳。”说到这儿林氿霜忽然回头看向她们,严厉地说道:“你们回来后在院中等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来。”
“是。”两人熟练地应道,各自去做林氿霜吩咐的事。
林氿霜走进屋内关上门窗,从书桌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张信纸和一个封套。她将纸张细腻的信纸用镇纸压好,然后研墨出浓郁的墨水,援笔缓缓写道:
大德二年孟夏初七,一切如常。
汝于何?是否安好?
寥寥几字,没有起首语,没有署名。
林氿霜却对着如此没头没尾的信愣了神。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汝于何”三字,眼中尽是茫然和缠绵的思念。
院中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林氿霜敛去眸中的情思,将书信细心折好,放进封套里。她拿着封套走到床边蹲下,手指微曲用骨关节轻轻敲击两下床沿。一个两个拳头大小的暗格向外弹出半存。林氿霜将它小心翼翼地拉出,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沓书信。
林氿霜把刚写的书信放了进去,小心关上暗格。她这才起身唤道:“谁回来了?”
门外传来余香的声音回道:“少奶奶,是我。”
“进来。”林氿霜扬声叫道,然后她拿起昨日看的诗集坐到椅子上。
余香进来,看到屋中紧闭的窗户,不必林氿霜吩咐,了然地上前挨个儿打开。屋里久滞的气息才终于流通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林氿霜手里的诗集都换了一本。一直密切关注外面动静的若兮看到院门口江常嵘的身影,激动地对林氿霜说道:“少奶奶,二爷来了。”
林氿霜合上书,起身走出屋内去迎接江常嵘。江常嵘看到她过来,面上温和的表情不变,却默默停下脚步。林氿霜见状在距离江常嵘三步远的地方,也自觉止步。
“二爷。”林氿霜行礼唤道。
江常嵘抬手虚扶起她,微微颔首然后错过她继续向前走去。林氿霜低眉顺目地跟在他身后,并不在乎这份丈夫给予的难堪。
余香在旁边看得战战兢兢,若兮却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林氿霜。
一顿早膳,原本在若兮看来应当琴瑟和鸣的夫妻二人,却如同生人一般分别坐于桌子两侧,安静地吃着眼前的食物,连眼神交汇都吝啬施与对方。
眼看江常嵘用完早膳,起身便要离开,林氿霜总算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对面的江常嵘,说道:“母亲总忧心于我们二人的事。你若公务不急,往后便让我陪着你用膳吧。”
江常嵘沉默一瞬,眉眼带笑却眼底神色薄凉地看着她说道:“皇上刚登基不久,战事也才结束,到处是应该百废待兴的时候,像今日这般我能准时回来用膳的机会少之又少。你每日辛苦操劳家中事务,劳神伤身。如果还要被我连累无法及时进补,岂不是我的错?”
林氿霜从他开口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与他对视的勇气,低垂下头。如今听着意料之中的推辞,她仍旧手中一紧。感受着身边若兮的审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抬眸秋波盈盈地看过去,入目的却是江常嵘仿若和那一日失望又讥讽地看着她的那张脸重合的笑容。
她呼吸一滞,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僵硬。林氿霜慌忙地再次垂下头去,低低应道:“那便等这一阵过去。”
江常嵘轻笑一声,说道:“好。”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了春宜阁。
他的笑声在林氿霜听来又刺耳又别有深意。她双手紧握,低头说道:“都出去。”
若兮看他们又是一场不欢而散,忍不住劝解道:“少奶奶,二爷他……”
“我说出去。”林氿霜耐心告罄地沉声说道。
看林氿霜发怒,余香连忙拉着不明就里的若兮快步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屋中重归宁静,独留下她一人害怕地瑟瑟发抖。
午后林氿霜心不在焉地倚在榻上看着手里的书,一页文字过了半晌也没能认真看完。
若兮去厨下熬了粥,不死心地端了进来,对着又发起愣来的林氿霜说道:“少奶奶,您吩咐我熬的粥已经做好了,二爷这个时辰正在书房,您要过去吗?”
林氿霜听到那个熟悉的称呼,心里一阵发紧。她将目光移到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粥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如被针刺般躲闪开视线,然后累极地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准备小睡一会儿。你代我去送吧。”
“少奶奶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叫大夫来看?”若兮有些着急地问道。
“是我幼时的老毛病了,只要病发时多卧床休息就好。”
若兮看林氿霜面容苍白,唇无血色,确实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她只好说道:“那我先去送粥,待会儿余香熬好药,您记得喝了再睡。”
见林氿霜点头应了一声“嗯”,若兮这才又端着粥离开。她刚走没多久,余香便端着一碗药汤回来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以往闻惯了的药味如今却觉得浓郁苦涩到令林氿霜喉间翻腾起来。她忍着不适接过碗,刚凑近唇边,到底是没忍住吐了个昏天暗地。一碗药也就这么被糟蹋了。
张芸带着的新兵卯时便起来围着半个龙栖山跑了一圈。他带着气喘吁吁的士兵们回来,见比武台上和周围都没有人,营场里也不见郑炜良管教的军队,疑惑地皱起眉。
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累得瘫倒在地喘粗气的一堆人说道:“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我回来后继续进行体能训练。”说完也不顾他们的怨声载道,大步上前抓住一个路过的教头问道:“世杰哥他们去哪了?”
“郑副将领着新兵去跑圈了。”夏松仲有些紧张地攥着拳头回道。
“那小子认服了?”张芸下意识问道,然后看着夏松仲茫然不解的目光,松开他说道:“行了,你去忙吧。”
“哦,是。”夏松仲连忙点头应道,小跑着回到武练区。
正在练习擒拿术的胡笑生拍了下将他压制在地上的胡明生的手臂,看着乐颠颠跑过来的夏松仲,新奇地笑道:“咳,哥你快放开我,你看夏教头。”
胡明生没有立刻回头看,他松开桎梏着胡笑生的双臂,伸手将他扶起来,然后才看向已经走到他们身后的夏松仲。
夏松仲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眼中的喜悦之情却是实打实的。他生得高大粗壮,皮肤又黑,本来看起来就不太精明,现在变得更傻憨憨了。
“夏教头,什么事啊这么高兴?”胡笑生揉了揉被反压得酸痛无力的关节处,笑着调侃道:“昨晚悔婚的小娘子又哭着要嫁了?”
胡明生冷着脸踢了他小腿一脚,胡笑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回头被胡明生警告地看了一眼,他无趣地撇撇嘴。
夏松仲被刺中痛处,扬着的眉眼顿时垂下来,但他好脾气地随口应道:“没什么。”然后他站到众人中间宣布道:“你们抓紧时间对练,一个时辰后所有人集结到中央广场,单大将军会带着你们进行阵型演练。”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来来来,继续练,看我不把你揍得哭爹喊娘!”
“谁哭还不一定呢!”
胡笑生拍了拍胡明生的肩膀,做好准备攻击的姿势,笑道:“来,哥。”
张芸转头回去,正碰上郑炜良带着众人跑回来。刘佳站在队伍中间的外侧慢慢调整呼吸。他看了一圈,吕彧那个小刺头老老实实地站在最后面喘气。
“阿聿,可以啊,这就打服了?”张芸走过去一面笑着说道,一面抬手拍了刘佳手臂一下。刘佳手臂肌肉发达,打下去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嗯。”刘佳闷闷地应道。
张芸有些遗憾地说道:“我还是昨晚睡太早了。这小子前面那么硬气,能一直打到你跟前,我以为还得打一天。”他说着,又向后面瞧去,正对上吕彧戾气十足的目光。那模样就像一只刚出生没几个月,爪子刚刚变得锋利的炸毛的小豹子。刚才的老实装得挺像。
张芸饶有兴趣地“欸”了一声,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吕彧,对着旁边的刘佳兴奋地说道:“你跟世杰哥说一声,这小子我要了。在我手里,他将来肯定是个尽忠报国的铁血汉子!”
刘佳十分认真地点头,然后果真去找郑炜良转达了他的话。郑炜良嗤笑一声,朝已经去撬墙角的张芸走过去,语气不善地说道:“太忠,我好不容易把人驯好了,你倒想轻轻松松捡现成啊。”
“什么驯好了?别跟我整这些读书人的词。我可问了吕彧了,人家压根不想呆在你这儿。我们这是你情我愿的事,你别棒打鸳鸯!”张芸稳操胜券地说道。
“哦?”郑炜良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毛,对吕彧问道,“你在我这儿打了这么久的擂台,就甘愿去他那儿被那些不知道几斤几两的人管着?”
吕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旁的张芸接过话头,得意地说道:“我们说好了,他到我那儿后由我直接管理。”
“行,你带走吧。”郑炜良彻底无言,妥协道。
张芸立刻高兴地带着吕彧回自己的地盘。吕彧路过刘佳的时候,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却语气厌恶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刘佳,你还是一样的窝囊得让人生厌。”
刘佳被吕彧毫不掩饰对他的恶意的话说得一愣,他疑惑地回头看他,但吕彧已经跟着张芸头也不回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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