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城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清洗过的清新,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
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对于蜷缩在画室角落阴影里的叶聿炀来说,这崭新的一天,不过是昨日绝望的延续。
胃部的绞痛并未平息,反而因为饥饿和冰冷的食物刺激,变成了持续的、沉闷的钝痛。
淋雨带来的寒意似乎侵入了骨髓,让他时不时打个寒颤,喉咙也隐隐发干发痒。
他裹着一条薄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只觉得那光芒过于喧嚣,与他内心的死寂格格不入。
他不想动,也无力动。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罩住,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麻木中,一阵清晰而规律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画室的死寂。
“叩、叩、叩。”
叶聿炀的身体猛地一僵。
抑或是他终于无法躲避的父母或经纪人?一股强烈的烦躁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只想烂在这里,烂在这片绝望的废墟里。
敲门声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回应。没有得到任何声音,它又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
“叩、叩、叩。”
叶聿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没有看猫眼。他不想知道外面是谁。他只希望用最恶劣的态度,最快地把人赶走。
他猛地拉开了门。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昏暗的玄关,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逆光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门口。
不是老王那带着讨好笑容的油腻面孔。
也不是父母或经纪人那种混合着焦虑和责备的眼神。
门口站着的,是林青竹。
她依旧穿着那件淡青色棉布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
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微风吹拂,轻轻贴在颊边。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看向他。
她手里,拿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用细麻绳捆好的小包。
叶聿炀的呼吸猛地一窒。
怎么会是她!
他此刻的样子,头发油腻凌乱,脸色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穿着皱巴巴的旧衣服,身后是如同垃圾场般的画室——他所有的狼狈、不堪、绝望,都**裸地暴露在这双清澈的眼睛之下。
这比被任何人看到都更让他感到羞耻和愤怒。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拒人千里的冰冷。
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门缝,试图遮挡身后那不堪入目的景象。
林青竹似乎对他的恶劣态度早有预料,或者她根本不在意。
她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深陷的眼窝。
她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只是将手里那个牛皮纸包往前递了递,声音清晰而平稳:“你的地图,落在铺子里了。”她的目光直视着他阴鸷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还有,我爸说,昨天淋了雨,怕你着凉,配了点祛湿散寒、调理脾胃的药茶。”
地图!药茶!
又是这种廉价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关心!
她凭什么?她以为她是谁?救世主吗?
用这种平静的眼神看着他,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吗?!
“不需要!”叶聿炀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难听,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戾气。
“拿走!立刻给我拿走!”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作势就要去挥开她递过来的纸包。
林青竹在他抬手的瞬间,身体微微后仰了一下,避开了他可能挥过来的动作,但脚步没有后退。
她递着纸包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半空,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这种无声的平静和那丝悲悯,像一把更锋利的刀,狠狠刺穿了叶聿炀狂怒的伪装。
他挥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对着这双平静得如同能映照出他所有丑陋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暴戾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劣。
“滚!”他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扭曲变形,充满了绝望的嘶哑。
“别来烦我!听到没有?别再来打扰我!”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咆哮,试图用声音吓退靠近的人。
吼完,他不再看林青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折磨。
他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巨响,关上门。
巨大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震得门框都在微微颤抖。
叶聿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部的钝痛再次尖锐起来,喉咙也像火烧一般。
他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门外,一片死寂。
走了吗?
她应该走了吧?
被那样吼,被那样对待,没有人会再留下来自取其辱……
他赶走了她,用最恶劣的方式。他成功地维护了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尊严”。
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快意?为什么反而像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寒风?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胃痛和身体的不适感在死寂中变得更加清晰。他昏昏沉沉,意识在痛苦和疲惫中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从门缝底下传来。
“嚓…”
非常轻,非常短暂,像是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
叶聿炀混沌的意识被这微小的声音惊动。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缝。
那里,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一个牛皮纸包裹的、用细麻绳捆好的小角,静静地躺在门内冰冷的地板上。
正是林青竹刚才要递给他的那个纸包。
她没有走!
她没有把东西拿走!
她竟然……把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怜悯吗?施舍吗?还是对他最后的、无声的嘲讽?!她以为这样他就会接受吗?!
他猛地扑过去,抓起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
纸包很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剧痛。
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撕扯着包裹在外面的牛皮纸。
坚韧的牛皮纸被他粗暴地撕开,露出里面那张被抚平过、却依旧布满深刻褶皱和破洞的旧地图,以及几个用桑皮纸包着、散发着浓郁草药香气的茶包。
“滚!都给我滚!” 他嘶吼着,将地图和药茶包狠狠地摔在地上。
那张饱经蹂躏的地图再次被摔得皱成一团。
几个药茶包散落开来,桑皮纸破裂,里面深褐色的药材碎屑洒落一地,浓郁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香瞬间在污浊的画室里弥漫开来。
他还不解气,抬起脚,狠狠地踩踏着地上的地图和散落的药材。
“让你多管闲事!让你装好人!让你看,让你看!” 他一边疯狂地踩踏,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发泄着心中无处安放的暴戾和痛苦。
脆弱的药材在他的践踏下迅速碎裂,药香更加浓烈地散发出来。
直到筋疲力尽,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扶着旁边的画架,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胃部的绞痛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更加猛烈,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
那浓郁的、带着清苦回甘的药香,却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
“呃……”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痛得他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踉跄着,几乎是爬到了沙发边,将自己重重地摔进那片狼藉里。
毯子滑落在地。他蜷缩起来,用毯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药香,隔绝外面刺眼的阳光,隔绝这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在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胃部的灼痛和身体的寒冷变得难以忍受。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厨房,想找点热水。暖水瓶是空的。他烦躁地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冰冷的自来水。
冷水灌下去,不仅没有缓解胃痛,反而像一块冰砸进了胃里,激得他浑身一颤,疼痛更加剧烈。他捂着胃部,痛苦地弯下腰。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地上那片被他践踏过的狼藉。
破碎的药茶包旁边,一小撮相对完整的、混合着茯苓、陈皮和藿香的药材碎屑,静静地躺在相对干净的一小块地板上,散发着清晰的药香。
他死死盯着那撮药材,内心天人交战。
自尊在疯狂叫嚣:别碰它!那是施舍!是耻辱!而身体的本能却在痛苦地哀求:试试吧,万一……万一能好受一点呢?
最终,生理上极度的痛苦压倒了那点摇摇欲坠的骄傲。
他飞快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一小撮没有被完全污染的药材碎屑。
指尖传来微凉粗糙的触感,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他拿着说明书,转身去厨房开始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煮好了,他倒进瓷碗里,然后缓缓送到口中。
起初,只有苦涩和喉咙的不适。
渐渐地,一股微弱的暖意,仿佛从胃部深处缓缓升起。
是错觉吗?还是心理作用?
叶聿炀靠在冰冷的橱柜上,紧闭着眼睛,感受着胃部那微弱却真实的变化。
那清苦药香,此刻萦绕在口腔和鼻腔,竟不再那么令人抗拒,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地上那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狼藉。
破碎的地图,碾碎的药材……还有那顶被他砸烂、丢弃又捡回的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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