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傻子

多年后,当陆南桥再次回想起当初,依旧非常唏嘘。程雅是个非常安静,非常聪慧,也非常特别的女子,她半生为她描摹画像,她却始终能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

2012年9月,陆南桥正式升入高二年级,但她的美术梦依然没能实现,还是不得不被那个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爹压着练体育,准备以后报考警校。

那个学期,随着县里的发展,学费的增加,青苗高中新建了气派的室内体育馆,从此每天早晨起来训练的体育生们才终于不用忍受烈日酷暑,当然,雨休也从此与他们无缘了。

那天,下着濛濛细雨,天气十分阴郁,陆南桥跟几个同学正一起跑步,后面体育老师还在不断地催促着什么,旁边有来的更早的高三学长和迷迷糊糊还在热身的高一学弟学妹,以及顶着啤酒肚自发来锻炼的发福老师们。整个体育场人虽多,却并不乱,四周红绿相间的塑料凳看台上也只有寥寥数人。

陆南桥正埋头跑着,忽然旁边的小个子女生推了推她的胳膊,“你看,那不是咱们班傻子吗?”

高二四班有个傻子,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其实也不能说傻,只是她有这么个外号而已,至于大名,或许很多人都想不起来了,但陆南桥还记得,她叫程雅。

今天的程雅跟往常一样,一件永远不换脏兮兮的校服外套,领口袖口已经磨的发亮,下半身是一条只到脚踝的牛仔裤,冬夏都是这一条,尤其冬天还能透过脚腕处短了一块的地方看见里面的绿花棉裤。头发是一条没了弹力的皮筋松松散散的束在脑后,没什么章法,刘海很凌乱,左边还落了一缕。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她今天的衣服是湿的,应该是被雨给淋到了。

毛毛雨之前还下过一场大雨。

“正好大雨帮她洗洗衣服,一个女生邋遢成这样,她不会是出来洗衣服的吧?”身后有人肆无忌惮的嘲弄着。

此时陆南桥的队伍刚好跑到程雅附近,那人的话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已经钻入了程雅的耳朵。

但很快,就有更大的声音把那句话掩盖住了,“刘通,你看那傻子看你呢,她不会看上你了吧?”

“呸呸呸,少来给我添晦气,我还准备第一次月考好好考呢,被她看一眼,还能考得好?”

两个男同学互相嬉闹着,渐渐远离了程雅的位置。

只有陆南桥发现,程雅其实谁都没看,她一直低着头坐在原位,似乎在哭,直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传过去,她才加了一个捂住耳朵的举动。

从前,陆南桥虽然没有那么放肆,但在心里,对这傻子的看法与别的同学也是一样的,邋里邋遢,行为诡异,像个神经病一样。

直到昨晚,她妈告诉她,程家确实有个神经病,但不是程雅。

程雅的父亲程明亮是个重度躁郁症患者,发病时就像个狂躁的大猩猩,妄图摔烂、砸碎、揍扁目之所及的一切,包括他的女儿。不发病时,他也是个精神控制高手,讽刺和贬低的话随口就来,就连她老妈一个心理医生,都觉得程明亮是个非常难搞的病人。

而程明亮如果不是因为殴打路人被送到派出所,是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的,也绝不会因为面前的是他的亲生女儿收敛半分。

程雅没有妈妈,似乎是很早就死了。

也许是继承了来自母亲的天赋,一无所有的家,随时会毫无来由打人的父亲,同学的嘲笑老师的厌恶……陆南桥只是随便改换一下思路,把自己带入到程雅的生活,就已经感觉到无边的灰暗和窒息。

今天,陆南桥没有在心里嘲笑这傻子竟然不知道换衣服,因为她觉得,程雅的生活应该是十分艰难。

“行了,别说了,一会儿被老师看见,又要加练了。”陆南桥对身边的同学说。

听见加练,那二人齐齐闭了嘴。

其实早晨的训练时间并不长,毕竟他们都还要上课,尤其陆南桥是以警校为目的,要求没有体校那么严。

众人散去时,陆南桥发现程雅还坐在原位,而距离早餐结束的最后期限已经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钟,即使是这些粗犷的体育生,也不得不飞奔过去狼吞虎咽才能来得及。

“你……”陆南桥站在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门口,从大门照进来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只是一个字,就吓了程雅一跳。

程雅抬起头,还沾着泪珠的双眼如同被利剑穿刺的小鹿一般,带着戒备、惊恐和不知所措。

程雅不算多漂亮,皮肤很白,很瘦,在班上算是中等偏矮的个子,但她脸上总是青一块红一块的。高中的学生毕竟还是要忙于学习,也没有那么丰富的社会阅历,对于班里“傻子”脸上有点什么奇奇怪怪的印子并不觉得什么。

而现在陆南桥明白,那不是脏,是伤。

“你不吃饭吗?”陆南桥尽量把声音放的柔和一些,她发现当自己稍微走近这个女生,就会发现她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程雅摇摇头,又低下头去。

“我妈说,早饭还是要吃的,不然对身体不好。”空无一人的体育场里,陆南桥劝程雅。

忽然,噔噔的脚步声从门口出传来,带着回音,格外清晰。

“陆南桥,快走啊,吃饭了,你跟傻子磨叽什么呢?”是李源见陆南桥没有跟上回来找她了。李源的个子其实很矮,只有一米六出头,作为体育生显然不太够格,但她家有家传的武术,从六岁就开始练,曾经在学校表演过几次。所以别看她在高大的体育生中显得特别娇小,但还真没什么人敢惹她。

其实陆南桥知道,李源不能算是一个坏人,只是在绝大部分同学心里,程雅跟他们不是一类人,或者根本不是一个人,所以不必共情,也不必理会她的想法。

陆南桥看了看程雅,又看了看李源,似乎被人看见跟程雅说了话,自己也会被污染,会被归类为异类、傻子之流。

她还是跑向了李源,略带犹豫的。

“来了,买两个包子拿教室吃。”

陆南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学生,她一直以176公分的身高稳居班里最后一排,就好像她的成绩,永远在56名同学里排40左右。所以当她藏在课桌下吃包子的时候,因为距离老师尚有两万五千里长征,所以肆无忌惮的把包子的香气弄得全班都能闻到。

老师瞪了她几次,然而对这样屡教不改的学生也没什么办法,终究还是不想因为她而耽误别的同学学习。

终于在数学老师写了满黑板陆南桥看不懂的象限、正方体和sin、cos时她吃完了两个包子,拿了点纸擦了擦手,发现装包子那油乎乎的塑料袋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扔。很多女生会在自己的课桌下放一个小小的垃圾袋,但身为“粗犷的体育生”,陆南桥从来没有那个东西。

“要是让我学美术,我没准也会更精致点。”陆南桥想着。

几乎同时,不知从哪里走过了十万八千里的一张纸条被传到了陆南桥手上,其实也不算是个纸条,而是一个挺精致的白色信封,陆南桥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个粉色的贺卡,打开贺卡有个粉色裙子的小公主会立起来,看样子是在向她打招呼,而贺卡上写着,“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在一起吧。”落款是米婷。

类似这样的情书,陆南桥凭借不错的外表大概每个月能收到三五封来自男生或者女生的,她只是扫了一眼,然后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把油乎乎的塑料袋、擦手纸和卡片一起扔进了信封里,然后撕下一块纸写了几个大字,“帮我扔了。”又拍了拍前面的同学,让他给原路传回去。

程雅就坐在她斜前方,她虽然不高,但大概老师也默认了她傻子的称号,从来不肯给她往前调一调座位。

一支圆珠笔咕噜噜的滚下去,陆南桥埋头去捡,无意间向四周撇了撇,忽然看见了那个已经被撕烂的信封在程雅的凳子下躺的心安理得,里面沾了油的塑料袋半露着,那里还有程雅其实并不算杂乱但在同学口中十分肮脏的书本。

班主任郝老师恰好这个时候经过,人人都知道,年过四十的她最感兴趣的是香水,其次是某些大牌衣服,以及她的家孩子的生日是3月26,她老公的生日是10月13,她本人是11月22,因为这几个日子,家长们都要忙不迭的去送礼,就算陆南桥的爸爸是个警察,可以在犯人面前铁面无私,但也因为怕女儿受委屈不得不低头。

郝老师踢了踢程雅的凳子,嘴角一歪,“有些女生,就要有女生的样子,别像某些人似的,你以为教室的地面是你家,什么脏东西都扔地上?”

很多人偷偷地乐,尤其程雅周围的人,都看见了老师踢程雅凳子。

陆南桥看过去,程雅把头埋的更低了,雪白的脸上有些发红,她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多久没听见过程雅说话了?陆南桥竟然一时想不起来程雅的声音,好像刚上高中时自我介绍她说过,不过那时候陆南桥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女生,大概上学期政治课老师提问过她,可她支支吾吾的什么也没说出来。

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等到班主任老师走了,程雅才弯下腰去看凳子下面的那一堆垃圾,她打开了信封,看到了里面的字条,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陆南桥的位置。

陆南桥也正在盯着她若有所思,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她分明从程雅的目光里看到了失望。

她以为是我在作弄她么?陆南桥忽然反问自己,可那上面又没有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她不去看米婷?陆南桥想不通,以她顽劣的性子和粗大的神经,大概从没想过有人能在一瞬间就把这里面的曲折想个明白,然后找到罪魁祸首。

以及,最重要的原因是那沾满油的袋子跟她刚吃完不久的包子有着一模一样的味道。

程雅没看米婷,是因为米婷做什么她都不稀奇,相反,这个刚刚表达了一点善意的女生这样做,让她才进了一点点光的心,又昏昏沉沉的合上了。

多年后陆南桥得知,就早晨那一句问话,谈不上关心,甚至谈不上礼貌,只是没有带着隐晦的讽刺和贬损,就足够那时的程雅开心一个星期了。

本来想全文存稿然后再发的,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忽然破功了。这篇不长,先插个队,写完这个再按着原本的顺序写,目前已经写了70%左右了。

另,发新文好激动,嗷嗷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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