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过两天,沈璃就接到了郑秘书的电话。
这位周泽明身边的公关大师,语气恰到好处的得体。 “沈小姐,周先生请您下午四点,到松涛国际的私人球场。”
沈璃没有多问,只答:“知道了。”
她已别无选择。
等她到的时候,周泽明已经在了。
他站在底线后,正对着发球机练球。
穿着蓝色羊绒开衫的他,褪去那股逼人的凌厉,竟生出几分清风儒雅来。
而她仅套着最简单的白色衣袖和运动裤,头发随意扎起。
显然,她没心思为这场会面特意准备什么。
郑秘书递给她一把球拍。
周泽楷这时才停下,侧身扫了她一眼,内敛的眸子,多了几分端祥。
沈璃被他看着不适,不由得错开目光。
“开始吧。”他走向场地另一侧,扔了一句:“沈小姐,我们之间那笔账,能不能谈,看你今天能接到几个球。”
沈璃握紧球拍,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评估,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揣摩着他的用意,难道是为了报复她当初对他的无礼?还是因为债务问题,单纯的拿她羞辱泄愤?
未等她想明白,比赛已经开始。
为了接住他的球,沈璃状态紧绷,在场地间不断奔跑,脚步也因体力消耗而变慢。
细密的汗水淌过她的脖颈,运动服的领口渐渐打湿。
长时间的跑动让她眼眶湿润,但她始终专注,紧盯着球的轨迹。
周泽明站在球网对面,姿态沉稳。
他的每次击球都落在让她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触及的位置,冷静地试探着她的边界。
父亲苍白的脸庞,债务文件上的巨额数字,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不能停下。
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又一次冲向边线,准备迎接下一个刁钻的回球,但这一次,球的轨迹似乎有了细微的不同。
力量依旧,旋转却收敛了些,落点不再是让她的手臂望尘莫及的方向,而是“恰好”在她手臂伸展可及的范围内。
“啪!”
一声干净的击球声。
球被她回过去了,虽然弧线不高,力量也不算强,但稳稳过网。
沈璃脚步一顿,抬起眼看向他。
周泽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继续着这场由他主导的练习。
接下来的几球,也都维持在这样的节奏里。
他力道不减,线路却始终控制在她能够到的范围。
他不再试图彻底击溃她,反而像在引导,或者说,在观察她如何回应。
他在放水。
这个认知让沈璃心头一沉。这不是体谅,而是一种更隐晦的掌控。
被拿捏算计的不适,悄然压过了她身体的疲惫。
当最后一球再次飞来时,沈璃握着球拍的手一紧。
她先是故意放慢动作,装作脚步不稳,仿佛即将失手。
但在球即将掠过身侧的那个瞬间,她抬起酸胀的手臂,腰腹收紧,在回转的刹那间,手臂带动球拍,一记反手全力挥出!
球拍与网球撞击出一声结实的脆响。
那颗黄绿色的小球不再沿着温和的弧线飞行,而是化作一道劲风,擦过周泽明的耳畔。
他甚至能感觉到球体掠过时带起的风,轻轻拂动他鬓角的发丝。
球去势未减,带着清晰的旋转声,最终重重撞在他身后的护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网线随之轻震。
整个球场安静下来。
周泽明的动作彻底停下。
他站在原地,球拍轻握在手,目光穿过球网,落在沈璃脸上。
沈璃扶着膝盖,胸口仍在起伏,汗水沿着脸颊滑落。
两人在网前静静对视,深浅的呼吸交错,气息交织,在空旷的场地清晰可闻。
“为什么之前接不到?”他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听不出情绪。
沈璃抬起眼,隔着网看他。
她略迟疑几秒,后开口: “您怎么肯定,我没接到球?”
他眉梢微动,停下了习惯性转拍的手。
沈璃直起身,声音带了几分运动后的干哑:“球拍碰到球,算接到,那球从身边飞过,带起的风,算不算接触呢?它落地的声音传入耳朵,算不算接触呢?我的身体因为躲避它而消耗的能量,算不算接触?”
她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网前,直视着他。
“周先生,请恕我冒犯问一句,您定义的‘接到’,是让它回到你的场地。而我的身体、这片场地、周围的空气,都已经接收并回应了你的每一次发球。”
“难道只有符合您预设路径的回应,才算数吗?”
周泽明看着她汗涔涔的额头和湿润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他抬手擦了擦球杆,然后慢条斯理朝网前走来,强大的压迫感随着距离拉近而倍增。
他在离她仅一网之隔的地方站定,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她汗湿的额头,泛红的腮,滑到了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唇瓣,最后锁定她的眼睛。
“诡辩。”他低声,将拍子一扔,“今天就到这里”
沈璃实在摸不清楚他那三言两语中的态度。
债务沉重,她却看不透这个阴晴不定的债主。
眼看他就要走出球场,未得到答案的沈璃心急如焚,下意识脱口而出:“周先生!”
周泽明的脚步未停,步幅却似乎不着痕迹地收缓了半分。
沈璃来不及细想,连忙小跑着追上前。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木质地板上,一前一后。
他的影子在前,她的在后,随着她的追赶,两道影子的距离渐渐缩短。
最终,她的鞋底轻轻踩上了他投在地面的修长轮廓。
她鼓足勇气,快走两步,绕到他身前,拦住了去路。
停下得匆忙,她的鞋尖擦上了他的鞋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刮擦声。
周泽明突然停了下来。
他高大的身躯霎时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她身后的光线,她整个人再次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
他微微垂眸,俯视着她。
距离太近,她不得不抬起头,视线掠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落在他近在咫尺的喉结上。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运动后的微热,混乱地钻入她的鼻内。
他眼里浓郁的墨色,透着威压,让她刚刚追上来时聚集起的那点力气,竟转瞬间消逝。
不过几秒的对视,沈璃便侧身让开了路。
周泽明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启步,从她让出的空间从容走过。
午后的阳光沿着落地窗射下,在地板上投下斑斑点点。
日光灼着她的额头。
沈璃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球场边,周泽明离开前那句话,听不出是认真还是戏谑。
晒久了,汗渍顺着她的下巴,滴在温润的木地板上。
他走了,没再回来。
沈璃拿不准他的意图,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很不好受。
时间流逝,她反复回想着他刚才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突然,她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过身,发现不是他。
是他的秘书,郑板青。
“沈小姐,”郑秘书声音平稳,一如既往的得体,“周先生临时有事需要处理,他让我转告,您可以先回去了。”
沈璃立刻转头看他:“那债务的事……”
“债务方面,周先生已经同意您之前提出的解决方案。”
同意了?她握了握拳,指节有些发白。
这场莫名其妙的网球练习,竟真的换来了转机?
“只不过……”郑秘书的话适时停顿。
“只不过什么?”她追问,知道必然还有后续。
郑秘书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开口:“周先生说,您的网球手感尚可。若是生疏了,确实可惜。他希望,以后可以经常切磋。”
经常切磋。
潜台词足够清晰,她听懂了,一个随叫随到的陪练,一个由他单方面决定是否继续的往来……
郑秘书前来通知债务解决方案时,将交接文件递给她。
他神色莫名,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周先生翻看往来账目时,发现有几笔转到展望生物的资金,名义是研发款,实际用途却不明朗。他说,账目上的名实不符,往往是最值得深究的。”
名实不符。
她心念一动,翻看文件的手一顿。
他什么意思?
展望生物……
那是她大伯沈阳朔的公司。
自从家里出事,这位大伯的电话,她一次也没打通过。
等她回到病房,林秘书已经等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份熟悉的文件,语气比往日增了几分急迫:“小姐,签了吧,签了至少能松一口气了。”
沈璃没接,目光落在他脸上:“林叔,去年转到展望生物那笔八千万的研发款,具体的成果验收报告,我一直没找到。”
林秘书整理文件的手停了一瞬,又继续动作,云淡风轻道:“那个项目啊……后期不太顺利,停了。科研投入,总有失败的时候。”
“失败了,”沈璃问道,“连一份像样的阶段性评估都没有吗?”
林秘书抬手推了推眼镜,视线转向病床的方向:“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大局,让先生能安心养病……”
他没再看她的眼睛。
沈璃便也不再追问。
他这番含糊其辞的回答,让她又想起郑秘书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
周泽明作为主要债权人,不会无缘无故关注一笔具体的资金流向。
林秘书的反应更是加深了她的疑虑。
她决定自己查个明白。
她拿到了临时权限,把集团大大小小的文件都搬到了病房的角落。
夜色深沉,成摞的报表和合同堆在眼前,像一座沉默的山。
她试图从那些数字和条款里,找出蛛丝马迹。
然而,一切看起来严丝合缝,逻辑清晰,数据完美地闭环,仿佛无懈可击。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前的数据开始模糊。
疲惫和挫败感,悄悄涌了上来。
在她伸手去拿旁边的水杯时,手肘带翻了那杯冷掉的咖啡。
深褐色的液体瞬间涌出,迅速浸透了桌上铺着的米色桌布,污渍快速扩大,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最终汇聚成一小滩,然后顺着缝隙缓缓流淌。
她连忙抽出纸巾去吸,手忙脚乱地擦拭着。
可越擦,污渍晕开得越大,洁白的桌布和文件页的边缘都染上了污渍。
动作,慢慢停住了。
她看着那片狼藉,有些出神。
这些天,她太着急了,好像困在笼子里,四处冲撞,反而找不到出口。
一点小小的意外,就能让一切变得混乱。
就在这时,父亲床边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一下,又一下,传入耳内。
那声音奇迹般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慢慢沉下来。
父亲往日沉稳的话,在她脑海中轻柔抚过:“谋大事者,需有静气。”
她看着地上那摊咖啡渍。
她忽然想到,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液体,最终却能在地板上汇成一股,留下清晰的痕迹。
那些她忽略的、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是否才是关键呢?
她心念一动,不再试图去硬碰那些完美的结果,反而拿起了最基础的银行流水单,从那些最简单、最容易被忽略的日常往来开始,一笔一笔,重新核对。
她放下了焦躁,像曾经梳理哲学命题一样,回归最基本的逻辑。
欲速则不达,她不再求快,只求准,寻找那个能将所有矛盾指向唯一出口的“汇合点”。
渐渐地,一些原本隐藏在完美数据下的不协调,开始显露出来。
林秘书亲自签署的几份合同,合作方背景模糊,资金流向却出奇地一致。
她顺着这条线深挖,调阅了更多关联记录。
最终,在一份前年的补充协议附件里,她看到了那个让她心惊的发现。
她大伯沈阳朔,正是在父亲决定大力注资展望生物的那段时期,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悄然拿走了绝对控股权。
那个总是在家族聚会时,拍着父亲肩膀,感叹兄弟齐心的大伯;那个在媒体面前温文尔雅的慈善代表……
纸张的边缘被她揉皱,她后背发凉,僵坐在了椅子上。
原来背叛来自两个最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是最亲的伯父,一个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
病床前,父亲沉睡的侧脸在灯光下格外消瘦。
她轻轻握住父亲的手,想起他曾经那么信任地将公司事务托付给这两个人。
她父亲,是否知道真相?
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坐了许久,直到窗外天色泛白。
吔翻看着手机的通讯录,找到了他父亲的故交,陈律师的电话,这是她目前唯一信得过的人了。
“陈叔叔,我大伯沈阳朔涉嫌通过关联交易转移资产,林秘书是内部执行人。他们明晚的慈善晚宴,很可能是资金出境前的最后一站。如果按常规程序,等立案调查启动,资金早就转移完毕了。”
电话那头的陈律师语气凝重,踌躇开口:“内部人参与的话,情况很复杂,丫头,你要注意安全啊。”
“我明白,”沈璃抬头,望向蒙蒙亮的天。
“但时间不等人。只有在他们无法完全掌控的公开场合,把事情摊开到阳光下,才能最快地引起众人关注,冻结脏款。”
公开对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目前她能想到的,能打乱对方节奏的方法。
市艺术中心的宴会厅,水晶灯的柔和且明亮,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清新。
衣着考究的宾客们低声交谈,言语间是马术、政经与投资。
舞台中央,沈阳朔一身深色西装,目光温和地
讲述着作为企业家的社会责任,姿态谦和,台下掌声也适时响起。
就在这时,宴会厅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
音乐声停了。
门口的香槟塔被碰得摇晃,几只杯子跌碎在地。
所有目光转向门口。
沈璃站在那里,一身暗红色长裙,颜色沉静。
沈阳朔看清是她,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这位小姐,是不是走错了?麻烦出示一下请柬。”
沈璃一步步走进来,声音清晰:“大伯,连我也需要请柬了吗?”
场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侍者迅速上前,客气但坚持地拦住她:“小姐,麻烦您出示请柬。”
沈阳朔对众人露出无奈的笑容:“抱歉,可能有些误会……”
侍者微微抬手,做出请她离开的姿态。
人群议论声四起。
“这位沈小姐,是和我一起的。”一道清越醇厚的男声从角落传来。
嘈杂的人群莫名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路。
周泽明慵懒地倚在大理石柱旁,白衬衣解开第一颗扣子。
他指间夹着雪茄,烟雾袅袅,将轮廓晕染的如同隔岸观山。
那双墨色的眼眸从烟雾后望过来,带着几分意兴阑珊,周遭的喧嚣,到了他身前仿佛都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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