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路口刚好是红灯,车子缓缓在斑马线前停下。言向峥看向坐在副驾的小孩,明知故问:“哪个老师?为什么这么问?”
“禾老师啊,我去找你的时候都看到了,你看她那眼神,跟尤然平时看言向桦似的,就……”饶是语文成绩很好、作文总是满分的言予安一时也没能想出合适的形容,“就那种感觉,你知道吧?”
言向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言予安没明白这个回答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自己,就听言向峥又道:“有这么明显啊?那我下次戴副墨镜遮一下好了。”
“……”言予安一时无言,猝不及防被她小姨的冷笑话冷到了,但她很精准地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让她忍住了吐槽的冲动,说:“下次?小姨,你还愿意来帮我开家长会?”
“嗯,我觉得这个活动挺好的啊,重回课堂,认真听讲,有种年轻十岁的感觉,坚持下去说不定可以延年益寿呢。”
言予安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十分激动地挥了一下拳头,狠狠殴打了空气:“太好了!”还好有安全带的束缚,才让她没有当场从座位上弹起来,“我要回家告诉我妈妈,她知道了肯定很开心!”
到家后言予安立即迫不及待地跟言向桦分享了这个好消息,果然,言向桦也是如出一辙的激动,又将这份喜悦传达给了正外出购置食材准备亲自下厨的尤大导演。
刚放下手机,就听到言向峥悠悠地质问:“尤导不是在国外吗?”
言向桦干脆不瞒了,直言是因为她们两个都不愿意去坐言予安那风头无两的宝座,而其余能去的人都薅了个遍,不得已最后薅到了言向峥头上。
言向桦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家长会这种活动,忍不住好奇问她原因。
言向峥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一脸期待的言予安,对方立马心领神会,知道接下来的话题自己不宜参与,便拎着书包上楼,说自己写作业去了。
看着言予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言向峥才说出实情:“圆圆的班主任……是我的前女友。”
“哦。”言向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概猜到她的心思,又问道,“那为什么分开?”
“奶奶不让。我们高中时候在一起的,当时奶奶知道以后就让我和她分开。我以为她只是不许我早恋,但我考上大学后,她还是不让我谈恋爱,甚至去世之前的几天还在叮嘱我这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言向峥视线低垂,所有情绪都掩在睫毛下,让人看不真切。在家人面前提起不为人知的过往,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言向桦静静地听完,道:“其实……姨姥姥这么排斥你同她人产生情愫,我大概能猜到一点原因。”说到这,她顿了一下,这毕竟是上一辈人的事,那时言向峥太小,对此一无所知,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但到如今,她觉得言向峥应该有知情权。
“当年她生下一个女儿后,又收养了一个孩子,将她视如己出,可是后来……她的两个女儿在一起了。”言向桦观察着言向峥的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姨姥姥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你妈妈怀孕有了你,才瞒不住了。姨姥姥多要强的一个人啊,知道后直接就崩溃了,你两个妈妈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便想出国去,姨姥姥原本不同意,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妥协了。”
言向桦三言两语便说尽了当年事。
这是言向峥第一次听说自己母亲的故事,言锦秀在她面前一直讳莫如深,没想到其中情况竟然这么简单,又这么离奇。可惜“当年”离她太远,远到让她无力唏嘘或遗憾,只能点点头说一句“我知道了”。
怪不得言锦秀当时会说她“不愧是你妈妈的女儿”,她与禾问从小一起长大,和姐妹一样亲,原来她和她的妈妈一样,都爱上与自己情同姐妹的人。
言向峥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言向桦也只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饭后,言向桦一家极力劝言向峥在家里住下,但点心独自在家,虽然她拜托了钱千万帮忙照顾了半天,但晚上说什么都得回去陪着它。
一家三口在宅院门前目送着言向峥离开,黑色的奔驰越野车驶出视线范围,言予安的反射弧才终于落地,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尖叫了一声:“所以……我小姨真的喜欢禾老师啊?”
言向桦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得出这个结论的——她们并未在饭桌上提到这些事——但也没有否认,脑子一转,开始借题发挥:“所以你要学好数学啊宝贝,否则禾老师要是因为你不愿意进言家的门,那这责任可就大了。”
言予安认真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心一横,下定决心要学好数学:“妈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我现在就回去复习!”
尤然还在状况外,看着女儿坚定的背影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转到这里了。言向桦挠挠她的手心,拉着她往回走,一边忍不住感叹:“闺女虽然聪明,但又实在好骗,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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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夜间的大道上疾驰,掀起一地寂静,言向峥的心也沉默地奔腾着。
明白言锦秀一直以来近乎偏执地控制她的一切包括情感状况的原因后,言向峥突然释怀了。就像服刑多年的罪犯终于等来了对自己的判决,在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去自由的那一刻,她突然重新获得了对自由的感受。
言向峥觉得自己亟须找个人,和她说些什么。
她回家去接点心,拿了它的口粮和零食,带着它去了言锦秀家。
房子在A大附属医院附近,是言锦秀早年间买的,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不欲待在这个熟人众多的是非之地叫人笑话,便带着言向峥去了S市,开始了新的生活,直到去年年初才又回到A市。
虽然她只是说着想回来看看,但言向峥依旧从她日渐消瘦的身形中察觉到什么,便随她一起回来了。
回到A市没几个月言锦秀就去世了,无病无痛,寿终正寝,是喜丧。她做了一辈子医生,一身荣誉奖项无数,办丧事时,家里来了许多她的学生、同事和曾经的病人。
言向峥和往来的陌生人招呼、寒暄,听她们夸赞言锦秀,安慰自己。无数张嘴来了又走,生产出一堆相似的话语供言向峥消化。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言向峥看着几案上摆着的言锦秀的照片,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亲密的依赖。
从今往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言向峥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但眼泪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觉得有些累,大概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她领养了小狗,搬了新家,这些都是从前言锦秀不允许她做的事。
自从搬走以后她就很少回老房子了,但今天不知为何,格外地想回去看一看。
啪嗒——
黑暗的房间里灯久违地亮起,好像直到今天,言向峥才终于将这里看真切,确定那些曾经束缚她的枷锁真的已经不复存在。
这应该是好事,但她并没有很开心的感觉,反而有一些不安和无所适从。
大概因为感应到人的情绪有些低落,小狗回到曾经的家里,兴致并没有十分高涨,只是寸步不离地黏着言向峥。
她将房间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几案上积起一层灰的相片重新被擦拭干净。
清洁完毕,言向峥洗了澡换了浴袍,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翻从前的相册,点心则安静地蜷在她腿上。
相册里全是祖孙二人的照片,大部分是单人照,有一些合照,但都是在言向峥小时候拍的。也是在这时候,她才发觉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和言锦秀就连站在一起拍张合照的机会都很少了。
瓷砖地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一边翻着相册一边喃喃着。
“奶奶,妈妈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我也好像没法就这样认为是你的错,或者是妈妈们的错。
“当年我听您的话,和她分开了,但过去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对她的感情。
“不过我并不怪您,因为就算没有妈妈们这层原因,早恋也是不对的。我只是很后悔,就算要分手,明明也有很多体面妥当的方式,我却选择了最简单,却也对她伤害最深的一种。
“当然,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不期望还能和她在一起,现在有点心陪着我,偶尔还能以网友的身份和她说两句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从前我一直在走您给我规划的路线,现在我开始试着自己一个人随意地散散步了。
“至于会走向哪里,这次就让我自己找答案吧。”
点心听她说着自己的心事,明天的一切都是未知数,言向峥却渐渐获得了踏实的感觉,她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抱着点心走进了卧室。
言向峥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怀里的白团子,长长的毛绒挠在她手心,触感柔软。
她想起今天那场家长会。
每位科任老师都会上台讲一讲学科相关的考情,禾问因为是班主任,最后还要负责总结发言。高中距离言向峥实在太过遥远,她听久了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水里,耳边闷闷的,每个老师的声音都不大清楚,但手下还在机械地记录着要点。
直到禾问走上讲台。
她的目光似有若无掠过讲台下正中间那个位置,镜片反射出的高光点在墨黑的眼眸上,像一片粼粼的湖。
她那一眼将言向峥从水中打捞起,胸肺中重新盈满了新鲜空气,这下耳边的声音十分清明了,但言向峥手底下又无措起来,乱涂乱画着,像在和自己乱跳的心置气。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言向峥的心又生动起来,她在臂弯中蜷着的小狗身上乱画着,写下一个名字,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做贼心虚地将那块白毛揉乱,以达到让屏幕前的观众猜不出她写了什么的效果。
来回几次,点心终于被她闹烦了,小狗脾气上来,支起脑袋呜咽了一声,想看看这个大半夜不睡觉的人到底要干什么,但很快又被困意打败,晕头转向地倒了下去。
言向峥挨了骂,连忙哄着它道了歉,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拿出手机,给樊惜年发消息,说要请半个月的假休息一段时间,接着将屏幕一锁,合了眼。
第二天,言向峥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摸过枕下的手机,闭着眼接通了电话,“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一手还安抚着怀里同样被吵醒、一脸警惕的小狗。
“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听筒里传来樊惜年的声音,吵得言向峥将手机放远了些。她一大早看到言向峥的消息,没头没尾的,突然要请假,还以为对方有什么想不开的。
“没什么,”言向峥腿一勾,将被子搭在腰上,换了个侧身的姿势,“我在老房子待几天。别担心,我没事。”声音越说越小,显然还没睡醒。
“……行吧,那有事再联系。”
对面没有回应,樊惜年一看屏幕,对方早就挂了。
言向峥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她睡到点心来叫她起床,带它下去遛了一圈解决了生理问题,回来给它添了食,便又躺下了。
直到快中午时,她又被一阵铃声吵醒。
是小橙书的消息提示音,言向峥对它很敏感,因为只有那一个人发布动态或者发来消息时才会有这样的提示。
几乎是一瞬间,言向峥睁开眼从床上翻坐起来,查看对方的消息。
果然是禾问,她解释了一连消失很多天的原因,将言向峥发来的照片每一张都夸了一遍,兢兢业业的像批阅学生作业的老师。
不对,她就是老师,言向峥反驳着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是笑着的。想了想,她还是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先起床洗漱吃饭。
她不想回复得太快,毕竟小橙书又不是什么通讯或办公软件,总是秒回容易给人一种不务正业或者图谋不轨的感觉。
其间她看了几次手机,盘算着适合回复的时间点,突然就理解了点心等食的心情——等待确实有够折磨人的。
领养点心三个月后,言向峥开始共情并理解小狗。
终于有封面啦啦啦,感谢水母老师的大力支持[星星眼]非常萌耶宝,非常好水母,使我码字有劲[撒花][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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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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