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没有名字。
他爹死了娘死了,被那条野狗虎视眈眈盯着的时候也快死了。
雪不要命地下,茅草房子摇摇欲坠。破烂的尿素袋子就是忍冬的衣裳,他趴在地上,也不知道会被冻死还是饿死。
村里臭名昭著的大黑狗闪着獠牙,漆黑的眼珠子嵌在打绺的毛发里,等着十米开外的小人肉。
砰!
野狗撞翻花盆,冲那块肉狂吠,打算美美饱餐一顿。
这鹅毛大雪重重地压在忍冬眼皮上,他的腿早已没了知觉,被冻的还是被被咬的?他也不知道。
就这样吧,下辈子再好好活一场。
“去!去!去!”
耳边隐约传来人类的声音,喘息声里夹杂着愤怒与恐惧,接着他感到自己离开地面。
阎王爷真派人来接自己了?
火燎烧着空气,灰尘和星子摩擦出“滋滋”响声 。耳畔依稀传来人言低语,厚重的口音夹杂叹息,忍冬在炽热中醒来。
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在自己身旁席地而坐,周围是土房子,比自己家里坚固不少。那条大黑狗老老实实在门外狂吠,叫嚣到嘴边的粮食被人带跑了。
他起身,把胳膊缩进尿素袋子里。
“醒了孩子?你是村尾那家的吧?”
村尾?
忍冬也不清楚,他被塞进袋子摸爬滚打到了这地方时只能看见地面上的蚂蚁。
其中一位起身,迈着蹒跚的步伐给他打来一碗米汤,都不用仔细看,上面还飘着层灰。
忍冬接过,看了半晌,又放下。把身下的麻布垫子裹在身上,系个结,出去了。
他抄起立在窗户下的铁锹,大的比他高整个身子,他没拿动。把啤酒瓶子往地上攒劲一磕,顿时四分五裂,把最长最完整的那块碎片捡起。
黑狗趴窝里睡觉,忍冬眼底猩红可怖,朝那狗脖子上就是一扎。
一下、两下、三下……
眼前的尸体不再扭动,殷红发黑的血从干草底下流出,雪还在呼啸地往地上撒,料想拼尽全力把那摊血肉模糊盖住,生命的流逝却赢了自然的掩盖。
等忍冬回过神时,躺在脚底的猎食者已经不再动弹,他把麻布脱下,寒冷不过是从透心的凉变成钻骨的痛。费力裹住杂乱毛发混合着的躯体,他硬是拽着狗腿子把他扯到院子外。
一条臭水沟,他把它推下去。
老人倚在门前,青光眼老花眼等杂七杂八的病症让他们对活了几十年的世界失去兴趣。今天一个臭毛丫头手掌流着血把自家疯狗杀了,嘿,有意思。
那毛丫头也不傻,把裹在狗身上的部扯下来,又披回自己身上。
老人进屋打热水,等着给孩子洗个澡。
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其中一位腿脚略好些的出门一看,人没了。
早没了。
忍冬把手心的血挤干净,随便扯了条绳子系上,小小的脑袋瓜子愣是靠着挣扎前端模糊印象找到了回住处的路。
那黑狗的血铺了一路,谁能想到凶手是这个话都讲不利索的小屁孩。
胳膊和腿被冻得发青发紫,大雪天哪家神经病还开着门?收成不好一年到头来光景也不好,反正是对不起那两位好心救助自己的老人了,忍冬咬着牙顶着头皮憋着劲儿的走。
奶奶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忍冬扯平棉絮和床单子,哪来的什么虫又给钻个洞,烦人,他用针线用不明白,只会拿削的尖尖的小棍把两块布刺一块儿,再拿线头打个小结。
这个叫“家”的地方仍然是破败不堪,志愿者们只在每年天气好时来上一两趟,送点儿米面油啥的,再拎他拍拍照片算是齐活。靠不住,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门边上那个角落堆满了塑料盆,全是奶奶捡的,你说要是干净结实的捡捡就算了,那边边角角烂个洞的你捡他干啥用?
今天还不一样,忍冬瞄到有两个盆子中间还塞件棉袄。兴许谁家小孩早夭或大了穿不了,反正被他们爷孙俩捡到就归他们了。
忍冬搓搓手,把袄子拿过来往自己身上套,抻抻胳膊抻抻腿,小了点儿。没事,他一天吃不了两顿饭,把肚子里那点米汤消化掉就能穿。
哦,他没喝那碗米汤。
他在这个四方大点儿的屋头里转悠转悠,有了新衣服,还下着雪,这不是过年是什么?乌漆嘛黑的大箱子旁还有些菜根和叶子,再和点热水和盐巴,看看谁家吃馒头去要两个,他不吃白面揉的,杂面就行。
熬啊熬,太阳从顶尖到剩半个脑袋,在到躲对面院子下面,可以拾柴火做饭了。他人小,心比天高,一次抱十几根粗木在怀里,搂不动啊,只能换成细胳膊细腿的。忍冬打量着那些不高大威猛的柴火,嘿,跟他人似的。
火旺起来,把那小窟窿燃得金光闪闪,忍冬伸手去烤烤火,还顺带塞了两块芋头,什么好日子啊今天,加餐加大了。
灶台外的门关不紧,他以前就在想,是不是屋子长大了,门却还没长大,要不怎么会闭不严呢。忍冬起身去找村里别的小孩送他的半截尺子量量门缝的长度,尺子太短了,量不到。
水烧开,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忍冬用水瓢舀起一小盆,再把水瓶抱来装满热水。
先给奶奶擦身子,正好水没那么烫,他再加点菜进去。
床上的老人半眯眼,短而稀疏的睫毛眨巴眨巴,想摸摸好孙子的头,没力气。忍冬贴去,拿起奶奶的手放自己头上蹭蹭,看紧巴巴的皱纹:-D开了,他拧毛巾给奶奶擦身子。
下垂松弛的肌肤没有任何弹性,岁月给这位老人刻印的纹路崎岖蜿蜒。瘦骨嶙峋也用不了多少水,忍冬看着剩的小半盆水,不想浪费,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先留着吧,总能有用到的时候。
奶奶露出笑容,忍冬去桌子上掰菜择菜,按分量弄出个二人食来,他又跑去把芋头拿出来。幸好今天雪大,够冷,这火才能灭这么快。
哎?那等热的时候再拿给奶奶洗完身子的水去浇火不就很好!
不行,他注意过,每次烧完都还能有些小半截可以下次再用。
但是这个问题不会困扰他太久,因为奶奶没过完这个冬天就死了。
他爬上木板床,把凌乱破旧的衣服被子垫到奶奶身下,把她上半身扶正,又给她下巴那垫上布,永勺子把菜叶和芋头捣的碎碎的去喂她。
酒足饭饱,他收拾奶奶没吃完的半碗汤汤水水,要是街上的流浪狗没被收养,他就会给那条狗吃。那是个好狗,不管忍冬看起来多诱人都没想过吃他,所以忍冬也对它好。
那自己原本那份就可以留明天早上吃,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奶奶那碗吃掉了。
夜里,狂风肆虐,报纸糊住的窗户哪能挡得住这么大威力。忍冬最讨厌的就是夜里,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些莫名其妙的窸窸窣窣声让他害怕,奶奶也保护不了自己,他只能翻身朝奶奶那面睡,因为背靠着墙吓人的东西挤不进来。
他好小,忍冬今年几岁他也不清楚,奶奶早就到了糊涂的年纪,只有偶尔听到有人议论起他们一家,才能判断出自己大概是五六岁。
所有人的五六岁是不是都这么过来的,为什么自己比那些高个子的人矮那么多?他只能抬头去看他们,没有人抱他,肯定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大了,所以大人们才不抱他。
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忍冬终于睡着了,可是也没过多长时间,恼人的公鸡又在扯着嗓子叫。
雪后的宁静让他从那溜门缝里窥探到院子里的洁白。好漂亮,他能看见的一切都是白的,连那辆有股锈味,要用两只脚才能动起来的铁架子也是白的。
他长长地朝天空哈出一口气,白乎乎飞向了他够不到的地方。
去外面溜达一圈寻寻宝,大人带着自家娃娃出来玩雪,他也被扔了不少好东西。
得亏他拿个小盆出来,要不这老些糖果零食他都没法装回家。
早市摆过摊还留下不少好菜,肉类的他做不好,只能看出熟没熟,但是绿色的他可以有信心做得美味。
满载而归,他疯跑着回了家,额头上隐隐发了汗,他抹一把只觉得高兴,身上的衣服也不是能擦干水的料子。
那扇门依旧闭不紧,奶奶还在床上睡着。
忍冬站上板凳拉开尘封已久的柜门,把不常见的食物都塞进去,再用布条把柜门来回绕圈拉紧。空荡荡的柜子再次变得满满当当,真像魔法,他就是用魔法的人。
想起路上看到有男人在扫门前的雪,明明雪那么好看,为什么还要扫?那既然别人扫了,他也要扫,没工具,他就拿簸箕把雪铲出去。
要是能一直留着就好了,到夏天也不冷,还能有雪看。
心里美滋滋的,他看手冻成了红猪蹄子,乐呵呵跑去屋里告诉奶奶,谁今天有红色的肉吃了。
然后,他大脑一片空白,莫名感到心慌。
像是有什么阻力拉住他,忍冬不管屋檐的雪水掉进头发在顺着脸流下,喘着气盯着那扇门。
他进屋,向奶奶走去。
他确定,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已经没了生气。
奶奶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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