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悦宁已知留不住他,放任他给钟涛打了电话。钟涛从A市赶过来,至少需要三个小时。许惟单手端起一本邓姨找给他的杂志看,她在旁边安静得坐下来,桌上摆着洗干净的保温桶,他胃口不好,桶里的粥连一半都没吃到,剩下的邓姨全倒了。
她拿起一个苹果削好皮递给许惟,许惟没接,“先放着吧,我这会儿不想吃。”
苏悦宁轻轻吐了口气,“不想跟我说话,连我经手的东西也不屑碰了?”
许惟无奈得从杂志上抬头,“就只是不想吃,你脑补太多了。”
“那杂志有什么好看的?我陪你说说话,我们很久没单独像这样说话了。”
邓姨不知道是去哪儿搞来的这本透着浓浓年代感的三流杂志,从前也没听说过,重口味的伦理故事看得许惟脑袋嗡嗡响,既然苏悦宁提议聊天打发时间,那就随她吧,反正这本杂志他是看不下去了。
把杂志放到一边,苏悦宁切下一块儿苹果递给他,他接了过来。
“你这么讨厌冯盼,是因为高中时她霸凌同学吗?”苏悦宁漫不经心地开口。
许惟很惊讶,“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前两天有个营销号发的。”苏悦宁又切好一块,把两头没削干净的皮去掉,果核也仔仔细细清理掉。
许惟接过第二块苹果,用三根手指捏住,“我知道你想扳倒她,但这事儿你还真拿不到她把柄,她最多只是站在旁边看,没有直接参与过。”
丁萌萌的事,让许惟对冯盼有了新的认知,那个女人,比直接霸凌云栀他们的人更为恐怖,她只当背后的推手,每一次都不直接参与,想借此做文章都找不出实证。
那个时候她才十七岁,竟已有这么深的城府了。
苏悦宁把剩下的苹果放在桌上,拿一张卫生纸垫着,又抽了一张,慢条斯理地擦拭水果刀上的汁水,“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许惟微一抬眼,“你要不想说,就不会提这一句,我们认识很多年了,虚的就不要整了。”
苏悦宁手上动作顿了顿,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和许惟的确不适合在一起。
他太过聪明,对她也太过了解,她的小心思根本别想瞒过他,即便勉强在一起,以后也极大可能会处成一对怨侣,何苦呢?
既然无法成为她的丈夫,那就当一个对她有用的发小吧!
她拿出手机,打开微博,冯盼找来的枪手发的微博还挂在热搜上。
许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过手机,越看越不对劲,左手用手机始终不那么顺畅,下意识换右手,胳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受了伤。
眉头紧拧,他扛过那阵疼痛,手指不停划拉,一条一条地读底下不堪入目的评论。
苏悦宁在旁边为他讲述了前因后果,“云栀把事情想简单了,她大概也没料到冯盼团队的公关手段会这么脏。”
许惟心上升起一行戾气,把手机扔到一边,靠坐在病床上,默不作声。
苏悦宁暗地里观察着他的反应,“一些激进的网友可能扒出了云栀的手机号,所以她才不敢开机。”
窗外大树的树杈上,蹲着一只长满褐羽的鸟,顶着一簇红毛,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窗内看,许惟和那只鸟对视几秒,扭头对苏悦宁说,“你现在去帮我办出院手续,我帮你对付冯盼。”
苏悦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只鸟,收回视线,再度盯着他的侧脸看,“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她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你觉得呢?”许惟微侧着脸,同她无声对视。
苏悦苦笑,“比我重要,你就不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许鸿钧在为突然失联的儿子担惊受怕了一周后,终于再次见到了他,一只手打着石膏,瘸了右腿,好在面色红润,脑子没傻,手和腿的问题不大,养养就是了。
奇正的事已经处理完,他便专心照顾儿子,等许惟终于能下床走路了,他对熊孩子的耐性也耗得差不多了。
父子俩每天各忙各的。
许惟忙着找老婆,许鸿钧忙着享受逍遥的退休生活,去溜溜鸟,钓钓鱼,和人打打太极。
他的老伙计们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谁都没认出他是奇正的董事长,直到这天去钓鱼,他被新加入的渔友认了出来。
“我认识你,你是奇正的当家人。”这位渔友只比他大两岁,头发都花白了。
许鸿均把鱼饵挂上鱼钩,把鱼竿甩出去后,笑眯眯地对渔友说,“老大哥,现在已经没有奇正了。”
老大哥虽然看着沧桑,但面相敦实,连脸上的褶子都透出一股慈祥。“我也开过公司,不过规模比奇正就差远了。”
许鸿均正拧开保温杯,准备倒水喝,手上动作顿了顿,“老大哥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卖酒的,做了十多年了。”
许鸿均来了兴趣,“是哪个牌子?”
老大哥歪着头,“一枝春,听说过吗?”
许鸿均思索了下,“听着耳熟,这名字很有风韵。”
“那是自然,十多年前我们一枝春也是风光过的,上过央视六套黄金时段的广告。”老大哥仰着脸,一脸骄傲。
许鸿均冲他竖起大拇指,“了不起。”
老大哥叹了口气,忽然摆摆手,“现在不行了,早就不行了,洋人抢占市场,把好多国营企业都挤压得活不下去。现在洋酒炒成天价,咱们酿酒文化传承了几千年,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能比洋酒差?国产酱香白酒还支棱着,传统酿酒却要差一大截。也有做得好的,钱都花在包装上了,这样那样的宣传噱头,名字起得好听,论口感,差得远了。”
老大哥从包里掏出一个酒瓶,包装朴实无华,看酒标的设计,大概这十多年都没再更新过,像是超市里七八块一瓶的劣质酒一样。
许鸿均瞟见酒标上的字,“这就是一枝春吗?”
老大哥拧开盖子,浓郁的桂花香飘了出来,“是啊!采去年秋天的金桂酿的,要不要试试?”
许鸿均把保温杯的盖子移过去,“那就来点儿。”
老大哥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许鸿均尝了一口,唇齿留香,惊讶得对老大哥竖大拇指,“好酒啊!”
老大哥抱着酒瓶拍了拍,“是吧?酿酒的手艺可是我们家祖传的。”
许鸿钧感慨,“这样的好东西不传下去,浪费啊!”
“有什么办法?员工一个个出走,剩下几个忠心的,最穷的时候还要借钱给人发工资,一熬就是十年,你看看,我头发白了好多,咱俩同年的,你看起来可比我年轻多了。”
没等许鸿均说话,老大哥又问,“听说你有个儿子,现在在干嘛呢?”
许鸿均想起许惟之前的工作,大大方方说,“跑销售。”
老大哥慨叹道,“那个累,容易受委屈,难为他愿意吃这个苦。”
许鸿钧却半点不心疼,“谁不是年轻时候苦过来的?他年轻,吃点儿苦没什么。”
“我儿子就不愿意吃苦,让他接手,他来一句,你那不挣钱的烂摊子,现在谁还买这种土里土气的本土玩意儿。说来也是辛酸,祖上就是做这个起家的,也靠它风光过,结果下一代人,还嫌弃,看不起。”老大哥眉头紧锁,叹了口气。
许鸿钧和气安抚,“也不能否认,时代在变,消费需求也不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模式了。”
老大哥认同得点头,“是是,是这个理,那会儿我轴,认死理,看不上五花八门的宣传手段,吃了大亏,等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不挣钱的烂摊子,连风投都看不上。没钱,说什么都白费。”
“也别这么说,这么辛苦,你还坚持了十多年,真的很了不起。”
“了不起的是你们,早早懂得在日新月异中求变。”
许鸿钧苦笑,“也没用,不照样被别人收购了。”
“你怎么不撑一撑?”提起当年往事,老大哥脸上掩饰不住的自豪,“十多年前,一个外来企业要收购一枝春,就冲着配方来的,给的价格诱人得不得了,那会儿一枝春名声响,我硬是没卖,就是为争一口气,不让洋鬼子拿中国文化挣中国人的钱。”
“老大哥,情况不一样,你不知道奇正底下有多少员工,背后有多少家庭,能留多少就得留多少啊!”
老大哥起先没想到这个理,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你跟那些资本家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只靠这一样,奇正发不起家。”
老大哥笑了,“你倒是诚实。”
刚说完,老大哥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对面一直再说,他一声不吭,安静了很久,对电话里说了句,“好,就这样吧,辛苦你们了。”
电话挂断后,老大哥盯着自己的鱼竿陷入了沉默。
许鸿均关心问道,“怎么了老大哥,是有什么难处吗?”
老大哥脸上沟壑纵横,饱经沧桑的眼里闪过无奈,他长长叹息一声,“一枝春最后一家线上微商店,明天就关了,哎,尽力了,撑不下去,认命了。”
许鸿钧想到奇正宣告破产的前一晚,自己也是这种心境,不由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老大哥,酒,能再给我喝一口吗?”
自个儿酿的酒有人赏识,老大哥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从包里拿出一瓶还没开过的,“这是夏天酿的青梅酒,你尝尝。”
许鸿钧拧开,想要倒在保温杯盖里,被大哥制止,“这瓶送你的,大口喝,不拘礼。”
许鸿钧骨子里也有豪气,起开盖子灌了一口,桂花酒清香馥郁,青梅酒浓郁回甘。
许鸿钧又灌了一口,“这样的手艺,真的不打算传下去发扬光大吗?”
“没人肯接啊,年轻人都爱挣快钱,看不上这些手艺活。”
“花开自有蝴蝶来,咱们的传统文化,必须得活下去。”
“可是我老了,要传,得有人接啊。”
许鸿钧思索一瞬,“这样,我想想办法,一枝春这品牌不能垮,到时候你就专心酿酒,保证品质,想办法培养出几个你放心的继承人,运营的事我来做,咱们一起,让一枝春继续活下去。”
“好!好!你是开过大公司的人,我信你,只是人力物力都要钱,说来惭愧,一枝春没剩几个员工,连工资都要发不起了。”
“这你别担心,酿酒你是专业的,拉投资,我是专业的。”
两个人一人握桂花酒,一人握青梅酿,笑着碰了个瓶。
许惟最近非常烦躁,路过的狗都要被他骂一嘴。
许鸿钧一回家就见他养的柴犬蹲坐在许惟旁边,用嘴把碗推到许惟脚畔,伸长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小主人。
许惟铁石心肠,不理它。
许鸿钧换了鞋走进来,“阿福饿了,你怎么不喂它,摆一张臭脸给谁看?”
许惟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老婆找不到了,你赔给我!”
柴犬一见亲爸回来,再懒得讨好缺心肝的小主人,跑过去跳进许鸿钧怀里。
许鸿钧摸摸阿福的脑袋,“老婆不见了找爹赔,你怕是脑袋被驴给踢了,去给阿福开个狗罐头。”
对只狗都比对他好,许惟恶声恶气,“我还没吃呢!”
“你饿着没关系,不能把阿福饿着。”
许惟不动,气得心梗,倒在沙发里拿后脑勺对着亲爹。
给狗放好狗粮,开了狗罐头,许鸿钧走过去,摸了摸许惟圆滚滚的后脑勺,“今天钓鱼,碰到一个渔友,开了个公司,卖传统酿酒的,撑了十多年,撑不下去了,你不是说想创业吗?不如去把他的公司接过来。”
酿酒?
许惟想到云栀那瓶荔枝酒,来了兴趣。“他做的哪个品牌?”
“一枝春。”
许惟在电商平台搜了下,土掉渣的廉价包装看得他一阵头晕脑胀。
许鸿钧见他嫌弃,极力帮一枝春说话,“包装是廉价,里面装的可是好东西,用心都花在了产品本身上,没钱做包装做推广,底子好,你怕什么?你没有经营经验,还有个现成老爸可以带你。”
许惟撇撇嘴,“得了吧!奇正都跨了。”
“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奇正也是在我手上被推到巅峰的,不比你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二世祖强?”
许惟竖大拇指,“这心态,我得学着点儿。”
许鸿钧把包里的青梅酿拿出来,还剩半瓶。
“一枝春,我喜欢这名字”,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呷呷嘴,“真是好东西啊。”
“真有这么好?”,许惟说着也要去沾一口,被许鸿钧一巴掌拍掉爪子,“没剩两口了,你不准喝,我们都想想办法,让一枝春继续活下去。”
眼看着他爸跑去翻电话名单,许惟赶紧喊,“我还没同意呢!”
话音刚落,他爸的电话已经接通,“喂!老蔡啊……是好些日子没联系了……”
***
每天早上九点,春屿花店从基地定的花就会准时送到花店。
斗斗车司机帮忙把花搬到店门口,回头看见云栀吭哧吭哧地搬一箱带土的月季,连忙跑过去接,“你这姑娘,偷懒都不会,就不晓得先去搬那桶郁金香。”
云栀松开月季,转头去搬车上的郁金香,等车上的货都卸完以后,趁开车前,她拿起一瓶提前买好的乌龙茶追出去,从车窗塞进去,“赵叔,今天辛苦了。”
赵叔眼眉含笑,露出八颗大白牙,“都是我该做的,你跟我客气啥,我还要去送别家的货,先走了。”
云栀挥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云栀站在清晨的阳光下,目送着明黄色的斗斗车远去。
她将萌萌的骨灰送回家乡后,便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旅行,来到这个靠海的小镇,她便不打算再走了。
在这里渡过的每一天,都明显感觉时间在变慢,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噩梦也不再侵扰她的睡眠,每晚她都能在十一点前入睡。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拿出来看,一连串手掌合十的微信表情,老板娘今天又睡过头了。
云栀看着空落落的首页面出神,新微信里只加了老板娘和房东,她一次也没有登录过原来的微信。新换了电话卡,联系不上她的不止是冯盼的粉丝,还有自己的父母……还有许惟。
用公用电话给家里人说春节不回家过年,不知道那以后父母有没有再打电话联系过自己。
可能不会吧,因为拒绝罗阳的事,妈妈看自己像在看仇人。
也好!
她彻底摈弃了过去,也希望存在于过去里的人都能彻底忘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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