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桐颇有几分恍惚。

那夜的经过像一阵云烟，时间的风拂过后，云烟消散得一干二净。

但最近，季雨桐反而觉得比起云烟，那夜更像一把钥匙。

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尘封多年的门。

除开电影相关事宜的有条不紊、一来一回，自那以后，她和裴若初偶尔也会聊些生活琐事。

她们把握着亲近又疏离的分寸，竟颇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

开机前不久，裴若初发来消息称：“《游走的时间》明天就上映了。”

季雨桐隐隐猜到裴若初的意图，她打字：“恭喜，祝票房长虹。”

果然，接下来裴若初的邀请来得很直接：“桐桐，明天晚上有空吗，请你看电影？”

看什么电影，裴若初没说，但双方心知肚明。

先前季雨桐搜过《游走的时间》相关的资讯，大致了解了这部电影的题材和设定，在季雨桐看来，这部电影很吸引人，也难怪裴若初会接下这部电影。

那时候季雨桐想，等电影上映了，裴若初会邀请自己一起看吗？

年少时，她们经常一起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电影。无疑，季雨桐是怀念的。

而当这邀请竟真的来了，季雨桐却有几分不知所措。

想了半天，季雨桐有了决定。

她弯了眉眼，勾起唇角，刚准备打字——

忽然有电话进来，占满了整个屏幕。

是父亲的电话。

季雨桐心里一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在电话将要挂断之际，她还是接起电话。

隔着手机屏幕，季雨桐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好心情。

“刚才和若初一起吃完饭，聊了许久，她这个大忙人总算抽了空，不仅今天陪我吃饭，还说明天要回枕山，”季承夜说，“过几天，你们要进组拍戏了？”

季雨桐低低地“嗯”了声。

“那赶巧了，得趁你们闭关前好好聚一聚。小桐啊，明天能否赏光，帮我看看给若初买什么礼物比较合适，我跟她交往这么久，还没送过她什么合适的礼物。”

季雨桐蹙眉，拒绝道：“我不太会挑礼物。”

“那明晚有时间一同回枕山吃饭吗？”父亲并没察觉到季雨桐的抗拒，仍笑着问。

父亲说，明晚。

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季雨桐捡拾不及，被碎片扎了手，淌了满地血。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问裴若初的那句“你喜欢我父亲吗？”

是喜欢的吧。

“不了，这两天我要忙电影筹备，就不回来了。”

季雨桐婉拒了父亲的邀请。

“裴若初……应该会更喜欢您亲自为她挑选的礼物，也会更喜欢与您独处，而并非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

挂掉电话后，季雨桐心上有一种难言的割裂感。

季雨桐想起来，裴若初是父亲的女友。

她们之间，是连朋友也做不成的。

占据屏幕的通话界面关闭后，屏幕显示又回到聊天软件里两人对话的界面，裴若初的询问依然清晰可见：“桐桐，明天晚上有空吗，请你看电影？”

季雨桐抿着唇，不发一语，将对话框里打到一半的“好”字默默删掉。

她心里酸酸的，像骤然吃了一整串未成熟的葡萄。

“骗子。”

这一天的高强度拍摄从白天持续到深夜，季雨桐确认完毕今天的最后一个镜头后，终于收工。

夜雨飘飘洒洒，不见颓势，季雨桐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和空空如也的双手，心里焦躁，这么大的雨，这么晚的时间。

她今天没有开车来。

季雨桐又磨蹭了一会儿，想看看这场雨会不会变小，余光里，却看见裴若初撑着伞朝她走来。

对方的脚下坚定，神色自若，季雨桐的眼睛在游弋中不小心与裴若初对上。

季雨桐的脑子疯狂运转，她又记起梦里的火光。

这时，裴若初已经走到她跟前了。

“还不走吗？”

季雨桐如实交待：“没开车来，刚准备打车。”

“那坐我的车吧，这么大的雨，打车挺不方便的。”裴若初的语气倒是一贯得柔和。

“不太好吧。”季雨桐干笑。

裴若初轻飘飘睨她一眼：“我们下榻同一家酒店，捎上你也不过是顺路的事，走吧？”

风声大作，几丝细雨顺着风飘进棚中，落在季雨桐的发梢眉眼，渗着夜色的寒凉，仿佛在应和裴若初的话。

季雨桐抿唇，答应下来：“好。”

裴若初向季雨桐的方向递了递撑着的黑伞，季雨桐心领神会，踏进伞下的领域。

两人的距离一瞬间被拉近，那些风雨声被隔绝在伞外，天地间只余下一把小小的伞，和伞下相携的人。

两人靠得很近，季雨桐鼻息间是裴若初身上清新的香水味，衣物摩擦间，传来裴若初的体温，季雨桐应激似地绷紧了身体。

好在裴若初的车停得不远，她们很快上了车。

车上，裴若初的助理郑绵领着方向盘，听见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结果不仅看见了自家老板还看见了导演，有些惊讶：“季导好。”

季雨桐同她打了声招呼，随后跟着裴若初坐进后排。

后排宽敞，季雨桐坐在角落，与裴若初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季导也是回酒店吗？”

郑绵看见季雨桐点头后，在裴若初的默许下发动了车子。

开机后，《相逢》剧组下榻在离拍摄地点不远的一家酒店，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十分钟，只要保持沉默十分钟就可以了，季雨桐望着窗外不甚清晰的雨景默默发呆。这辆车的车窗涂了很深的膜，在夜间更显得漆黑一片，季雨桐看来看去，还是没看明白窗外的景色。

她的眼睛里，全是车窗里反射的裴若初的身影。

裴若初微垂着头，半张侧脸掩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车内变换着蓝绿色的氛围灯，裴若初的脸庞忽明忽暗，迷幻而隐忍。

季雨桐忽而吃惊，她怎么会将隐忍一词同裴若初联系在一起？

“你不想看《游走的时间》吗？”裴若初突然开口。

季雨桐转过头。裴若初的目光如窗外纷乱的雨水，季雨桐猝不及防掉进那深邃的漩涡中，失了气势。

季雨桐低着头：“没有。”

裴若初自嘲一笑：“那我没有猜错，是因为我的原因。”

季雨桐一愣，连忙解释：“不是。”

裴若初看着她，满眼写着不信。

无奈之下，季雨桐挑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向她解释：“那几天在忙着筹备《相逢》，个中理由，之前在微信里也跟你提了。”

实际上，季雨桐当时只发了一句：“没空，要画分镜。”

现在想来，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秋雨落在车顶，砸出一片聒噪的雨声，迟钝又沉闷，像迟迟不见药性的慢性毒药。也不知这车开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到酒店，季雨桐心里暗想。

车内无人说话，显得雨声更坏，季雨桐焦躁，反问裴若初：“那天晚上，你不是要回枕山和我父亲吃饭？”

“我约你的那天？”

“约”这一字，从裴若初的口中说出，明明坦荡又自然，却在季雨桐的心间绕了一圈。

见季雨桐默认，裴若初轻笑了下，眼底嘲意更甚：“我当是为什么……”

“既然如此，那天，你为什么不如你父亲所说回枕山？”

“我平时很少回枕山，”季雨桐装作淡然地解释，“而且你们约会，我去干什么？”

不经意间，季雨桐对上后视镜里郑绵震惊的目光，忽觉失言，赶忙问：“你助理知道吗？”

“知道一点，但不多，绵绵签了保密协议的，在她面前说没有关系。”

裴若初淡声解释。

后视镜里郑绵的眼神中含了讨好的意味，季雨桐勉强松了口气。

“你大可当时就问我，”裴若初又说回那天的事，语气严肃，“又何必如今在这儿生闷气。”

“我没有！”

季雨桐赶紧反驳。

她才没有生闷气，她只是按自己的想法，站在该在的位置中，与裴若初保持更合适的距离。

十二年后与裴若初重逢的兴奋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角色更替间的阵痛。季雨桐想，无论作为女儿还是久别的朋友，她都不应该当一颗锃光瓦亮的电灯泡，罔论更加出格的举动。

她是局外人。

裴若初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跟你说的，但我邀请你看电影，是出自我的真心，与你父亲无关，与回不回枕山无关。”

这番话，言辞诚恳，倒显得是季雨桐的不是了。

季雨桐心里一软，歉声道：“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裴若初忽而笑起来，车内的气氛都跟着变得柔和，那些似有若无的晦暗、隐忍通通消散了，像是季雨桐从未捕捉到过一样。

也许那些的确是季雨桐莫名的臆想。

裴若初说：“好。”

“那天，你回去了吗？”季雨桐鼓起勇气问。

季雨桐听见裴若初说：“你猜？”

季雨桐暗自惊讶，忙抬头，却对上裴若初含笑的眼眸。

顿时，她满心满眼的慌张暴露得一干二净，季雨桐微微张了张口，说不出猜测的内容。

“我没回枕山。”

裴若初收敛了笑意，眼波幽澜。

良久的沉默像一张被拉满的弦。

总算，载着两人的车子在酒店的地下车库停好。

季雨桐松了口气，她拉开车门：“到了，谢谢。”

季雨桐走进电梯，缩在电梯的小角落里，长按着开门键。

裴若初随她走进电梯，隔着礼貌的距离。

电梯壁明亮清晰，倒映着二人的身影，季雨桐对着镜子里自己没有表情的脸生硬地扯了扯嘴角。

电梯安静上升，到了二十三楼，电梯门沉闷地打开。

她们在走廊尽头分别，分别走向对面的房间。

“你大可不必避我如蛇蝎，当时说想请你看电影，也是为之前的事情想向你赔罪。”裴若初说。

季雨桐心头一跳，被裴若初点破之后，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裴若初的用意。

“我知道了。”季雨桐说。

背对背，她们走进房间。

洗漱完后，季雨桐拉上遮光帘，在柔软的大床上躺好。方才的插曲让季雨桐心烦意乱，搅得她睡意全无。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仍浮现着分别时裴若初说的那句“向你赔罪”。

季雨桐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