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亲电话时,季雨桐正和选角导演讨论《相逢》的筹备进度。
她们所在的茶室里有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窗明几净,能望见远山的翠绿,在躁动不安的日光下将滴未滴,融化在窗外的喧嚣蝉声中。
室内一片静然,见季雨桐接起电话,选角导演也礼貌地止住话语。
季雨桐抿了口茶,淡声向父亲问好。
“小桐,今晚能回枕山吗?”电话那端传来父亲热切的声音。
季雨桐上一次同父亲联络还在春天。
那次父亲主动致电,称自己心仪一位女性,可能会在近阶段再婚。
当时听到消息,季雨桐内心并未泛起太大波澜。她早早从家中搬出,逢年过节才会与父亲见面,对于父亲的生疏近况,她实则不大了解。
她只在电话里淡淡说好,道可以约个时间一起见见。
季雨桐是没有什么情绪的,她想,如果父亲再婚,她应该不会不开心。
母亲离世已有十二年,十二年能改变的事物太多了,每个人都在朝前看,季雨桐能够理解。
“有什么事吗?”
季父嗓音柔和:“小桐,今晚有空吗,晚上想让你见见人……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季雨桐一怔,原来她和还没见过的陌生人之间已经可以用一家人来形容。
“今晚没事,”季雨桐应下来,“我可以回去。”
她挂了电话,云淡风轻地同选角导演继续聊电影的事。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这部电影的剧本真的很不错,是作家耐心打磨,花了好几年才写出来的。”
在季雨桐的念头里,只有细腻的剧本最终才能呈现出细腻的电影。
她的前作《远山》就是这样的电影。
《远山》讲一位姑娘穷尽一生想要走出大山深处的故事,剧本不长,却写的很动人,影片中小心翼翼隐藏的内敛情绪,如同隐匿在黑暗中的星辰,闪烁着微弱却迷人的光芒,打动了无数观众的心。
再加上《远山》在某个国际A类电影节斩获导演奖,大众对季雨桐的关注度不断攀升,女主角宫徵也通过这部电影成功转型。
《远山》大获成功后,季雨桐开始筹拍《相逢》。
眼下整个剧组基本搭建完毕,只是女主角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季雨桐同选角导演约在这儿,也是为了讨论可能的选择。
“看似含蓄收敛实则藏着太多情绪的剧本,如果没有足够丰富的演技支撑,恐怕成品出来便宛如一座空壳,外表精致,内心空洞。”
选角导演是季雨桐的大学同学,先前与季雨桐合作了《远山》,深知季雨桐的喜好,也知道季雨桐对于重要选角的严格。
没有演技的不要,不符合人物形象的不要,人品不行的不要,严格对电影是好事,但对电影的主创们则不太友好。
“雨桐,我们前前后后选春树选了小两月了,要不就是演技还差点意思,要不就是档期凑不出来,还在名单里的,只有陈耕芸、宫徵。”
主演再不定下来就有些拖节奏了,选角导演觉得难办。
可选角导演也知道,季雨桐虽长着一张纤弱温柔的脸,骨子里却似刺桐花般坚韧,想要说服她将就选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季雨桐对选角导演提出的人选尚不觉得满意:“宫徵演戏有时候太一板一眼,演暮云挺合适,演春树就会显得拧巴,至于陈耕芸,她的演技对春树这个角色来说还是有些粗糙,不太适合。”
暮云、春树便是这片子的两位主角,季雨桐在暮云一角上属意宫徵,只是春树一角迟迟未定。
窗外,有只鸟儿自枝桠上掠过,踩下一片绿叶,轻飘飘地载着风儿旋落。
“裴若初呢?”季雨桐突然问道。
选角导演一愣,诚实回答道:“早先同她的经纪人接触过,当时经纪人说裴老师想休整一段时间。前些日子再问,还是一样的答复。”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接。
“知道了。”季雨桐低着眉应了声,瞧不出什么情绪。
又讨论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出什么结论。
季雨桐起身,打算离开:“晚上家里有事,我先行一步。”
车行至枕山别墅,随盛夏的烈日一同蜿蜒而上。
长夏的光阴总是过得慢一些,季雨桐在茶室讨论了小半天,如今回到枕山时,天光依然大亮。别墅的墙上爬山虎郁郁葱葱,岁月不露痕迹。
院子里,那株梧桐树婷婷而立,枕山的四季,它一看二十年。
在车里坐着听完最后一首歌后,季雨桐终于下车。
阳光不经意点亮隔壁别墅二楼的玻璃窗,明晃晃地折射进季雨桐潮湿的眼眸,季雨桐被耀眼的白光闪了下眼睛。
回过神来,那一户人家的红墙在午后的阳光下透出一股莫名的血色,墙面蒙了灰,又显出几分阴沉,门前杂草丛生,铁门都染了锈迹,当是好久无人打理。
季雨桐站着看了许久,久到暴露在阳光下的眼睛刺痛,她终于不再看,回身走进自家大门。
“小桐,你来了。”
进门时,父亲正端坐在客厅看财经新闻,听见开门声,他回过头来,朝季雨桐露出一个笑容:“我也刚从茂园过来,来,小桐,来这儿坐。”
茂园是父亲平时生活起居之所,离父亲的公司近一些。
季雨桐则独身一人住在春台苑。
反而枕山20号这个地方,父女二人都不常来。
尽管过去多年,每每想起当年旧事,季雨桐的心里都会泛起无端酸涩。
季雨桐在侧边的沙发上坐下,隔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父亲似乎并未觉得生分,仍热络道:“她比较忙,还在路上,先陪我看看电视。”
这个“她”,说的是父亲潜在的续弦对象。
季雨桐对父亲的风流事迹不感兴趣,她自己平时工作也很忙,至今还未见过父亲的这位爱人。
“不了,我不爱看财经新闻,先上楼休息了。”
季雨桐拒绝得不留情面,她刚坐下又起身,径直往楼上走。
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
关上门,季雨桐脱力地躺在床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季雨桐与父亲几乎再无话题好聊,偶尔见面也不过礼貌问候,说不上几句话。
她不是不敬爱父亲,相反,她能体悟到母亲死后父亲一个人将她拉扯长大的不容易。
季雨桐知道这或许就是所谓成长,却清楚不是所有人的父女关系都是这样的。他们的父女关系,似乎与其他人的父女关系,并不太一样。她对父亲,很难亲近起来。
季雨桐的父亲名叫季承夜,在这座城市小有名气。其名下长风集团,取“长风破浪会有时”之意,倚靠实业起家,后借着新兴技术迭代更新的东风实现了全面升级,在这十几年里蒸蒸日上,成了行业龙头。季承夜也摇身一变,从普通商人成了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的豪商巨贾。
某种程度而言,季雨桐能够一门心思拍自己想拍的电影还要感谢父亲——长风集团对于影视娱乐板块多有涉猎,已形成完善的产业链。
有前人栽树,季雨桐自然可以乘凉。
季雨桐知道父亲对自己很好。
她只是有些想念母亲了,尤其是在听闻父亲要续弦的当下。
季雨桐拉开她房间里的床头柜,记录着回忆的相册蒙了岁月的灰,依然停在原地。
厚厚的一整本相册里,全是母亲当年所拍摄的照片,是季雨桐从一个襁褓中的小不点慢慢蜕变为十三岁少女的成长经历。季雨桐一页页翻看过去,关于曾经的小小的自己,关于年华里美丽的母亲,关于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
季雨桐用指尖摩挲着覆盖住照片的胶套,依稀还能望见多年以前母亲温柔的目光。
母亲去世多年,生前的影像难觅,吉光片羽几乎都保存在母亲留下的这本相册里。
半晌,季雨桐依依不舍地将相册塞回抽屉,一颗心也随之尘封。
日光强烈,爬进窗檐洒在季雨桐的床畔上,张牙舞爪地昭示存在感,季雨桐却感觉不到温暖。
因为缺觉而如浆糊般搅不清的脑袋终于到了转不动的临界点,季雨桐在床上躺下,安慰自己时间还早,可以稍作休息。
起初,季雨桐只想小憩一会,可或许是昨夜耗费的精力过多,加上白天又连轴转到现在,不知不觉间,季雨桐竟睡着了。
梦境里,季雨桐再次见到了昨晚的女人。
女人穿着今晨那件简单的白色家居服,温婉面容一如记忆深处。
梦境中,响起季雨桐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桐桐,你忘了我吗?”
怎么会忘记她。
季雨桐的心猛地一揪,难受地撕扯着。
“为什么没有与我相认?”
“是你不想与我相认。”
女人的指尖温柔地拂过季雨桐的脸,擦去季雨桐不知何时滚落的泪水,女人目光缱绻:“不要伤心。”
强势又不容抗拒的吻落下,女人的手指探进季雨桐的深处,她们在梦中交颈缠绵,世界空旷又渺小。
她们的眼中只容得下彼此。
季雨桐终于忍不住在梦中呼唤女人的名字,就像昨天夜里时那样。
她渐渐忘记自己是在梦里,直到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她缓缓睁开眼。
窗外颜色渐深的晚霞,从云层的缝隙中渗出绯色的幻影,穿过明亮的玻璃,落在季雨桐的眼底。
敲门声止,门外传来人声——
“我能进来吗?”
季雨桐一愣,条件反射地先应了一声。
“可以。”
随即,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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