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光线算不上炽热,轻柔的暖风拂动。
邻居家花园中紫丁香的微香扩散开来,沉静幽然,团簇的紫色花朵与不远处盛放似火的石榴花交相辉映,乍一看,如同浅紫与绯红的柔软云彩,流淌在嫩绿的草地上,温柔地漂浮。
那段时间里,季雨桐迷上了用画笔将风景点亮在画布上的艺术,又逢暑假,她几乎天天都呆在隔壁的大花园里涂抹颜色。
那里视野开阔,景象极佳,还能瞧见家里挺拔的梧桐树。
这日,在夏季的阳光中,她画了一片繁茂的景色,花海间,伫立着飘摇的梧桐,面容模糊的母亲穿一袭浅意的碎花长裙,被微风扬起发梢,她站在树下,朝着画布这头的人盈盈微笑。
彼时,裴若初正陪在季雨桐身旁。
裴若初蹲在季雨桐身旁,看着少女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画面,眼神专注,时不时还会给出一些建议。
“桐桐,这里的颜色可以再淡一点,会更有层次感。”
年少的裴若初声音轻缓,如同当时柔软的风。
季雨桐乖乖点头,顺着裴若初的建议改色,眼神中满是信赖。
中途,父亲来电,说晚点来接她回家。
两家住得近,以往季雨桐走两步就回去了。
但既然父亲那样说了,她便乖乖在邻家耐心等待。
她等呀等。
等到画布涂抹上最后一笔红色,等到金黄的夕阳洒满了花园,等到蓝白的警车停在她家门口。
季雨桐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焦躁,她直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年幼的她却又猜不出个所以然。
再过片刻,季雨桐实在等不住了。
“若初姐姐,我想回家。”
裴若初微微惊讶,刚刚季雨桐和她父亲通电话的时候她就在边上。
“你父亲还没来……”
“我自己回去就行,以前也都是我自己回去的。”
季雨桐一个人架着巨大又厚重的画板回了家。
傍晚的天空赤红妖冶,像是有人在云端放了一把大火,火焰点燃了整片天,熊熊燃烧,永无止境。
家门口被拉上了警戒线,小小季雨桐的心里生出怀疑,她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这样的场景。
墙角的几个人正讨论着什么,他们之中,有几张季雨桐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为什么他们要用怜悯的目光望着自己?
季雨桐顶着那一道道令人不适的目光走进家门。
“小朋友快回家去,我们在调查案件,无关人员是不让入内的。”
身着蓝色制服的人员伏下身子告知季雨桐。
说话间,季雨桐注意到他肩膀上警徽的标志。
她心里一慌,连忙垫起脚伸长了脖子向家门里面望去——她看见熟悉的人出来接她,只和黑洞洞的客厅面面相觑。
再熟悉不过的家,忽然间变得陌生。
心底的慌张从眼睛和嘴巴中涌出,季雨桐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向这位警员解释。
她脑袋一热,头一回没礼貌地朝外人大喊:“这就是我家!”
年轻的警员没想到眼前幼小稚嫩的身躯突然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反抗力,一瞬间愣在原地。
趁警员怔住的一刹那,季雨桐抱着画布拼尽全力跑进家中的厅堂,又一鼓作气跑上了二楼。
二楼母亲的卧室前,人头攒动,勘验人员正不停地对着墙面、走廊拍照,闪光灯惨白,季雨桐终于抓住了目的地,径直冲过人群,冲到了卧房门前。
血色的天空穿透玻璃窗,映在卧室红木的地板上,折射出诡异又病态的红色光芒,在那刺眼的光芒中,是母亲扭曲僵硬的身体,仿佛被碾碎的桔梗花,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母亲美丽的眼眸畸形地凸出,恬静的脸上布满凶恶的狰狞,呈现出死亡的青紫色,如同花瓣凋谢时,边缘疯狂生长的枯萎斑痕。
那僵滞的无神双眼,望向门口,恰与季雨桐受惊的眼神对上,隔了千里万里,撞碎了季雨桐的灵魂。
“别看了。”
父亲不知从何处走来,在季雨桐的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季雨桐为避开黑暗的大手而低头,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紧握的,想要带给母亲的画作上。
画作中的母亲永远微笑着,无法与地板上狰狞的面庞相重合。
刹那间,眼泪无法克制地从眼眶中溢出,在这巨大的惊措中,季雨桐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那一日,季雨桐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天上如血的残阳。
一如此刻天幕中妖冶的红。
痛苦回忆一闪而过。
回过神来,季雨桐仍坐在这张长桌前,参与眼前这一出不明所以的舞台剧。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此刻竟觉得有些荒谬。
来之前,她设想了很多与陌生人相处的场景。她告诫自己,不要叛逆乖张,不要特立独行,给对方留一个稍好些的印象。
可没想到对方是裴若初,她根本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
骨子里熟悉的自弃因子蠢蠢欲动,季雨桐艰难地维持着体面。
“对了,”季承夜打破沉默,“若初今后就住在家里吧,需要去赶通告可以让家里的司机接送你。我们本来就聚少离多,平日里几乎见不到面。”
季雨桐将脸藏在碗后,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明眼人都瞧得出父亲的热切。
不待裴若初回答了季承夜已经唤来帮佣:“今天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很难得,张姨,去酒窖把那支李奇堡特级开了,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不用了。”
“不用了。”
季承夜话音刚落,季雨桐和裴若初便异口同声地拒绝。
三人俱是错愕,错愕之余,反倒化解了一小部分彼此的紧张,以至于最不知所措的反而是挪开了步子准备去酒窖的张姨。
“我晚上要开车回去,不方便喝酒。”
“我晚上还有夜戏,等下要回片场,”裴若初先是解释了为什么不喝酒,又含蓄拒绝了季承夜最先的提议,她道,“最近在拍摄的电影强度很大,若是片场别墅两头跑,太耗心费神,我暂时还是住片场附近。”
季承夜沉默两秒,打消了开瓶酒庆祝的念头,他挥手让张姨站回原位,随即对裴若初说:“那等下让小桐送你,她应当顺路。”
顺着季承夜的话,季雨桐呆呆地望向裴若初,正好与对方的目光对上。
如同撞入美杜莎的眼中,季雨桐四肢僵硬,仿佛下一秒就会石化,轻而易举地失去灵魂。
季雨桐不禁为自己的劣势而愤懑。
她以前是怎么称呼裴若初的?
哦,若初姐姐。
真够有意思的。
“若初姐姐。”
时隔多年,季雨桐重新唤起这个称呼,她心上一颤,赶紧不动声色地压住尾音。
她顿了顿,又道:“我等下送你。”
裴若初没有拒绝。
季雨桐看见父亲眼中的反对之意,她清楚这是为什么——裴若初如今的身份,不应该再被叫做姐姐。
啊,可是她已经这样称呼了,怎么办好呢?
季雨桐在心底冷笑,此时此刻,她竟有报复般的暗爽。
父亲让她送人,无非是相信她与裴若初之间还存些昔日友情,希望她们好好相处,希望自己接受裴若初做她的……
季雨桐顿住,她念不出那两个字。
要是父亲知道她们两个昨天刚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不知会作何感想。
一顿饭吃的味同嚼蜡,吃完饭后,季承夜接到一通电话,便匆匆赶回公司忙工作了,仿佛把她们叫回来,只是为了吃这一顿饭。
剩下两个人坐在客厅,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酝酿。
季雨桐的情绪已在几个小时前的房间里宣泄过,冷静下来后她自知失礼,眼下,她疲于再挑起话题刨根究底地追问那些对方不会言明的细节。
而裴若初,则安静的坐在角落里,不知在想什么。
“走吧。”过了会儿,裴若初率先打破沉默。
一顿饭的时间后,天空已失去了绮丽的光彩,暮色推涌向四面八方,那血色的霞光好似从未铺天盖地笼罩天空,只在遥远的天际还残留有一道纤细的紫红,随着时间的推移犹在一点点地燃烧着,逐渐焚成死一般的灰烬。
天空渐渐变化成灰淡的暗蓝色,点缀着几颗明亮的星星,洁白的月亮升起来了。
盛夏的晚风是温凉的,带着裴若初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水味,玫瑰主调随风轻散,吹开沉静的木质香和纸莎草的味道,像是夏夜荒原上安静绽放的小玫瑰。
季雨桐发动了车子,先前播放的音乐自动延续。
那位女歌手在唱:“I never let you conquer me,I let you rule……”
裴若初坐上副驾驶,自觉系好安全带,听到熟悉的旋律,她弯了弯唇角:“你还是很喜欢这类风格的歌。”
季雨桐记起来,年少时她攒的那么多张唱片,都同裴若初一张一张分享过,裴若初熟知自己所有的音乐喜好。
“嗯,去哪里。”
反应过来的时候,季雨桐已经伸手暂停了音乐。
车内一片寂然,季雨桐的心中也是一片寂然。
“寒山酒店。”
季雨桐动作一顿。
那是她们昨晚胡天胡帝的地方。
昨夜凌乱暧昧的细枝末节又一股脑地涌入她的脑海。
季雨桐装作不在意,踩下油门。
车子开出去后,季雨桐故作轻松地问:“不是说今晚还有夜戏?”
裴若初勾唇,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季雨桐讨了个没趣,抿着唇不发一言,安静开车。
“本来是有夜戏的,因为要来枕山吃饭,距离太远,干脆向剧组请了假。”好一会儿,裴若初才慢悠悠地解释。
既然早就推掉了夜戏,还骗人说要回片场,很坏。
季雨桐没好气,更不想理她。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只余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汽车穿破风墙呼啸的声音,多年以后她们已经生分如斯。
终于,裴若初打破沉默。
“桐桐,这么久不见,不想我吗?”
裴若初眼中的光一如风中烛火,在路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仔细去寻,那点光芒又如同捉迷藏般销声匿迹。
季雨桐听见记忆中熟悉的声音,方才坚硬的心房莫名其妙地塌陷了一小块。
她咬牙,硬邦邦地抛出一句:“不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