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念旧吧?”
问话的是面朝季雨桐方向而坐的女人。
从季雨桐的角度,看得到这个女人的脸。女人留着一头刚过耳的短发,戴一副金丝眼镜。昏暗的光线下,季雨桐不大看得清对方的五官长相,只通过她左耳耳钉折射的银光,隐隐约约觉得那应该是个有个性的人。
背对着季雨桐的人沉默许久,忽道:“这不重要,我想演这部电影,想演这个角色,就这么简单。”
人声嘈杂,季雨桐却将这句话听清楚了。
那是几近于刻在心底的声音。
《卡萨布兰卡》里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此刻,季雨桐的脑海里反复播放着电影的这一片段,像连绵的小雨,淅淅沥沥,在季雨桐的心间下个不停。
好巧。
季雨桐后知后觉,这家酒吧正在寒山酒店附近。
“随便你,别忘记正事就行。”对面的短发女人说服不了裴若初,只能无奈妥协。
话语间语气亲昵,季雨桐不免想知道坐在裴若初对面的人是谁。
她是谁,和裴若初又是什么关系?
“你在看什么?”
向晚注意到季雨桐出神了很久,有些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
裴若初今晚戴了一顶白色的棒球帽,上身穿着普通的白T恤,从背后看上去只是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无法同大众观感里耀眼的大明星所对上。
因而向晚没有察觉到她们刚刚谈论的人此时正坐在她的背后。
“没什么。”
季雨桐垂下脑袋,鸦黑的睫毛在眼下打上一层浅浅的阴影。
向晚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什么异状,于是很自然地又聊起别的事。
季雨桐心不在焉。
这段时间太忙,那日她离开枕山后没再跟父亲联系过,一开始想向父亲揭露真相的心思也逐渐淡下来。
或许很多时候,粉饰太平才是最优解,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父亲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能够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总不能把一切美好都打破,让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在空气中。
蒙上双眼,让一切都拥有挽回的余地。
季雨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等她终于打定主意抬起头时,原先坐着裴若初的那一桌已经换成了一对男女。
那对男女坐在同一排亲昵地贴紧,你侬我侬,外界的喧扰在有情人眼中视若无睹。
季雨桐心里一咯噔,赶忙伸长了脖子四处探看,卡座、吧台、门口,处处都找不到熟悉的身影。
不过分神了两三分钟,原先坐在位置上的两人怎么就离开了?
正巧这时候,向晚的几位朋友来同向晚打招呼,这可遂了向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意,她笑眯眯地随友人去隔壁桌谈笑风生,留季雨桐一个人坐在原先的卡座里。
季雨桐在座位上纠结了一分钟,再一次趁向晚觥筹交错的时候,鼓起勇气冲出了酒吧。
她想,一定是喝了酒的缘故,自己才会这么疯狂。
她一口气跑下二楼,用力拉开酒吧沉重的门,让缺氧的肺部呼吸到门外清新的空气。
城市的夜晚,寂寞无星,门前马路偶尔飞驰过一辆汽车,没有要停留的痕迹。
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快到匆匆一别,散入了人海中,就再难以相见。
酒吧外冷冷清清,三两行人漫步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连一枚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季雨桐。
季雨桐垂着脑袋。
路灯昏黄,拉长她落寞的身影。
即使与裴若初碰上又如何,她应当以怎样的身份交谈,以怎样的笑容释怀?
她能说服自己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么?
季雨桐被时间的河推搡着往前漂着,还来不及把每一个细节想清楚。
她颓唐地往回走。
“你是在找我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季雨桐停住。
她转身,裴若初就站在灯火阑珊处。
摇曳的路灯逆了她的面容,那一双不悲不喜的眸子,季雨桐却看得清楚。
季雨桐张了张口,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要告诉眼前人自己的出现是一场巧合,只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那位朋友呢?”
季雨桐顾左右而言他。
“还在酒吧,我先走了。”
裴若初语气淡淡。
夏夜的晚风萦绕着路灯下的两人,季雨桐拢了拢随风而扬的长发,一时无话。
“可以陪我走一走吗?”
裴若初对上她的眼。
季雨桐有些意外,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裴若初,她将疑问写在了脸上。
“刚好想和你聊聊电影。”
“可以吗,桐桐?”
裴若初语气诚恳。
季雨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一盏又一盏的路灯自顶上将她们的身影映照成亲密无间的模样,她们沿着这条寂静的小路慢慢地走,似乎也成为了漫步在他人世界里的过路人——
淅淅沥沥的小雨接连下了一个星期,低暗的云影混沌污浊,灰蒙天空中瞧不见一点日光。
春树披着雨衣骑车往家赶,鹅毛般的雨丝裹挟着早春的寒气扑面袭来,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水汽,沉甸甸地,从四面八方渗进皮肤和骨子里。
停车的一瞬,春树一只脚踩在地上,惊起满地泥泞,星星点点,落在鞋子、裤脚上,春树顾不得。
雨势越来越大,春树将自行车推进楼道里,随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箱,期盼看到一些自远方而来的希望。
她明亮的眸子暗下来,孤寂地站了小一会儿,直到地上酿出了一滩水渍——雨水一滴一滴顺着她的雨衣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地上的。
信箱中空空如也,一如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春树的心仿佛也空了。
春树抿着唇关上信箱,沉默地推着自行车到平日里停车的位置,安静地锁好车,然后回了家。
说是家,实则不过是老旧小区里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夏日闷热,冬夜酷寒,但对春树来说已很不错,最艰难的时候,她租过地下室,那时,春树觉得自己形同蝼蚁。
没有回信是日常,被退稿更是日常。
来到北城是在一年前,在这座繁华大城市中,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尘埃。
尘埃无根地漂浮在空中,试图向他人证明,自己不仅仅是随处可见的尘埃,而是蒙尘的珠玉。
何其难,春树用了一年的时间,也只在几个小报上刊登过文章,那些严格、严谨、严苛的大报社与出版社,一如旧时代难登的高城深池,从未对春树敞开大门。
来北城之前,春树从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才华。可一次又一次在满怀期待中打开空空如也的信箱,终于使她幡然醒悟——她只是这偌大都市中再平凡不过的一粒尘埃。
前几日,父母来北城看她,见春树住在这样逼仄的居室,有意让她回老家。
春树不愿意,虽然拮据,但她上月通过自己的一篇短篇小说《灯》领到了稿费,从地下室换到了老旧民房,生活貌似在举步维艰中努力向上发展,当时她很有信心,确信自己闪着光芒的才华必定会一步一步地在北城完美实现。
可是自那一次领到微薄的回馈后,一个多月的时间,春树的投稿都如同使劲打在水面上的鹅卵石,弹出些波纹,却不会有回应。
也是有回应的,比如每一回她都能收到退稿,屡战屡败。
春树有些想放弃了。
雨水浸透,将她的脚步拖得很重。
春树脱掉半湿不干的衣服,想赶紧洗个热水澡,老旧的浴室却莫名其妙又出不来热水了,她不得不咬着牙淋完一趟冷水澡,终于换好干净衣服躺在床上。
视线所及,是腐朽的天花板,墙漆斑驳脱落,有雨水渗进墙纸的晕染痕迹。
“要是我就这样突然死去,恐怕也不会被人发现吧?”春树悲观又失望。
春树麻木地躺着,从午后一直躺到夜色渐深,她心情极差,连晚饭都忘了要吃。
当晚,春树终于狠下心做了决定。
等残忍的四月过去,她就听父母的话,回老家去。
老家虽然狭小,没有出路,但起码,家人总能注意到,一条生命是否还活着。
《相逢》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读剧本的时候,我觉得春树很无力,后来我意识到,无论身处在何种的年代,每个人都是无力对抗时代的,每个人都会被看不见的洪流冲向不知名的远方。人们可以选择人生,却永不可能选择时代。”
裴若初望向季雨桐,又道:“其实春树的性格与你有些相似,她心中永远是澄澈的。”
季雨桐呆住,脑子突然转不过弯,朝着无厘头的方向肆意奔腾,她脱口而出:“我不会演戏。”
听见回答,裴若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她轻笑:“桐桐还是这样有趣。”
这场景似曾相识,季雨桐的记忆一下被拉回多年以前。
那是十三年前的春天,年少的她们在裴家一起看裴若初母亲穆春心主演的《夕阳西下》。电影中,主人公一生都在与命运搏斗。
看完电影时,裴若初说:“桐桐和主角很像,也是不服输的性子。”
那年的季雨桐只有十二岁,她窝在沙发里怯生生地答:“我不会演戏。”
裴若初为她的童稚而感染,不由笑起来:“桐桐真有趣。”
“我也只喜欢看电影,或许裴家破产了,我才会考虑出卖自己这张脸。”当年的裴若初说。
没想到一语成谶,多年后,裴若初真走上了演员的路,在一部又一部电影中演绎各种各样的人生。
季雨桐的心里隐隐作痛。
当年,母亲未死,裴家未逢变故,她和裴若初还是再要好不过的朋友。
那样的时光再回不去了。
经年之后,还能拥有和裴若初一边散步一边聊电影的机会,季雨桐已经倍感珍惜。
裴若初真的回来了,此刻真真切切,就站在她的身旁。
她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盼到和裴若初再遇见。
可是,怎么会是以这么荒诞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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