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秦若影

过年前几天,学校才终于要放寒假,

秦若影转班的事还没有一点消息,照常理牛犇会在放假前通知她下学期开学去一班报到,但直到放假她也没等到。

放假前老杨找赵声谈过一次话,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拿出校服口袋里的黑色本子,却迟迟没有写一个字,重新收了回去。

放假后,她就有些很不好的预感,每天惴着心思。手机平时不敢开,藏在床板底下,晚上才敢在静音状态下打开,五个人的小群每天都能聊一两百条,赵声的话很少。

趁黎军出摊,她才拿出手机,给牛犇打了个电话。

“牛老师,我今年开学是要去一班报到吗?”

“现在学校还没出结果,出了结果我通知你吧。”

电话挂断,秦若影坐在床头发了好久的呆。

*

大年三十,黎军又喝得一醉不起。

秦若影找出手机,想着给赵声发一条微信,祝他新年快乐。

以前开机,她总能收到赵声两三条问候的短信,无非就是问她作业写到哪儿,卷子写了几张,还有每晚定时不变一句“晚安”。

大年三十这天,小群里的微信都999 了,可她一页一页翻上去,赵声没说过一句话。

她单独打开赵声的头像,问他:你在干嘛?

直到晚上都没有回复,秦若影趴在窗外看黎军在沙发上东倒西歪,那个样子不到年初一中午是醒不来的。

她有些担心赵声,晚上偷跑出去,找到他家。

除夕这晚,外出务工的大人都回到家乡阖家团圆,家家户户灯光温馨,鞭炮声从早上响到晚上。

她站在赵声家楼下,看着他家的灯全都亮着,发短信问他:你在家吗?

没有回复。

她又发:我在你家楼下。

抬起头,隐约有个毛茸茸的头顶在窗边一晃而过,再看手机,还是没有一条回复。

上了楼,她在漆黑的楼道里打了通电话,耳朵贴在他家门口,试图从隔音不好的老旧小区听到电话铃声,但没有听到。

外面太吵,而门内又过于安静。

她确信赵声在家,于是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又给赵声发微信:开门,我在门口。

没人给她开门,也没有人回复。

[我很担心你,不开门我就一直等到天亮了。]

她真的下定决心要一直等着,楼道里凉飕飕的,冻得她脚腕都疼。

快到十一点,周围鞭炮烟火的响声逐渐密集,吵得耳朵发闷心发颤,她整个人哆哆嗦嗦,冰凉的手指按在手机屏幕上,给赵声发短信:我走了。

她站起身,望了眼紧闭的木门,转身下台阶,步子刚迈出,身后的门打开了。

黑魆魆的楼道,斑驳的墙壁,投射出一道苍白的光。

赵声,站在光里。

她的身高大概到赵声下巴,那道光投射在白墙上,两个影子相叠,看起来像在拥抱。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冷视着她,眸子像在水里浸泡了很久,眼皮浮肿,脸色惨白,身上酒气浓烈。

[进去说。]

秦若影似要闯进去,一双倔强的眼睛审视赵声,还在怪赵声让她等了两个小时。

他面容冷倦,身躯挡在门口,劈裂身后的光线。

[我喝酒了。]

[让我进去说。]秦若影快要冻硬了。

赵声不动,丝毫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似乎那一片是他的领地,没有他的允许,她不能擅自闯入。

[我喝醉了。]赵声重复,动作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我不怕,你怕什么?]

四目相对,赵声皱了皱眉头,秦若影被冻得鼻头泛红,身上的寒冽气息他也能感受得到,但他这里,不是个温暖的去处。

秦若影眼不错神看着赵声迷离目光中的挣扎,倔犟劲儿也直冲脑顶,她就是要进去,进入赵声的生活。

他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让她从分裂的光芒中进入他的生活,窥见他真实惨淡的人生。

秦若影进去之后巡视一圈,茶几上摆着几瓶啤酒和一瓶白酒,秦若影拿起白酒晃了晃,已经见底了。

赵声变得很拘谨,在沙发上保持挺直背脊的坐姿,用意志控制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迷离目光忍不住在秦若影身上飘忽来去,又怕吓着她,干脆别过头,只盯着阳台一处虚空。

秦若影扳过他的脸,通过眼中的红丝判断他到底醉到哪种程度,他低头垂眸,她反而凑近脸颊,非要他看着自己。

涣散的目光终于定在她的嘴唇,意志一点点剥离肉|体,很想凑过去,咬上一口,看她皱眉,看她疼。

她嘴唇微启,唇语试探:[是今天吗?]

赵声瞳孔骤然紧缩。

像被枪弹击中,胸口陡然一震,瞬间清醒。

深邃目光转移,与秦若影对视,她怎么知道?

赵声再也绷不住了,背塌下来陷进沙发,望着玻璃上那道裂痕,只觉脖子被人掐住,喘不过气,额角青白血管一抽一抽,用力压着气息,憋得胸腔生疼。

一双手按在他的胸口,轻柔拍打,她像平时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的情绪。

赵声顺着低头看去,并不觉得那双手丑陋,她愿意袒露自己,比他勇敢太多。

[是今天。]

去年除夕晚上,最后一批脏衣服在洗衣机里打转,饺子面在盆里发酵,李珂穿着赵声的旧校服在厨房剁馅,赵声在书桌前写题,他答应李珂写完手上的数学卷就和她一起看晚会,包饺子。

赵志强醉醺醺回到家,赵声听不到外面的开门声,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赵志强拽着赵声的睡衣领口把他拖到客厅,叫嚣着:“老子今天就带你去验验,你到底是谁的种?”

李珂慌慌张张扯住赵志强的羽绒服衣角,被他一甩手打了个响亮的耳光就瘫软在地,“贱货,你向廖英借钱?变着法想告诉别人我他妈养不起你?也不看看自己值不值十万。”

赵声挣扎中一拳打在他腋下,赵志强痛得松开手,没有丝毫犹豫,抬起一脚狠踹在赵声腹部。

赵声蜷在地板上又被赵志强拎起来,按着头一下一下猛撞在阳台玻璃上,“说话!你耳朵聋了,声带又没坏,装什么可怜?你怎么不去死?省得跟你妈到处借钱给老子丢人。”

赵声脑海混沌一片,热乎乎的血顺着耳尖淌下来,染红他的睡衣,那睡衣是李珂过年前给他新买的。

他手脚发软,失去反抗的力气,意识开始模糊,忽然觉得一阵寒风吹过后脖颈,窗户被赵志强打开,赵声上半身都被他硬抵在窗外,赵声双手紧紧抓住窗框,赵志强死命掐住他的脖子,窗外的空气寒冷稀薄,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紧抓窗框的手逐渐失力,大头朝下,从四楼摔落,死相该有多么难看。

他忽然开始考虑尸体好看与否的问题,思维无限度发散,那些从来都没想过的问题全都泵入脑海。

赵志强的手突然停止施力,双手拽紧赵声的睡衣领口,似乎他也想要寻找身体平衡,最终身体僵直轰然跪倒在地,赵志强身后,是浑身殷红的李珂,颤抖着双手成持刀的姿势,盯视那把深插在赵志强后背的剔骨刀。

同样深邃的眼窝,同样僵滞的目光,两双相似的眼眸越过时空交叠重合。

赵声轻眨眼睫,重新看向秦若影。

[是后背,不是流言所说刀插在胸前,我妈她从不敢正面对抗赵志强。]

[所以我住校,不敢回来住,但放假没有别的去处,在这个家里,要喝醉才能勉强睡着。]

[可是今天,我喝了那么多,还是睡不着。]

赵声把脸埋进双手,半醉半醒才最难受。

谁能想到,一个优等生,回家之后要借酒入眠。

事发之后,身边人都怕伤到他,所以闭口不提,他也顺应大人们所期盼的,迅速成长为一个可以自己撑起自己的人。

男人,什么时候都要像个男人,也是赵志强教给他的。

从来没有人跟他认真谈过那件事对他造成的伤害,似乎只要他表现得很冷淡平静,这件事就能迅速翻篇。

这是第一个年头,除夕前他去监狱看过李珂,隔着一道玻璃,李珂对他手语。

[小声,我不后悔,我这么做是为你,更是为我自己,所以你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但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

李珂入狱后,他是有段时间浑浑噩噩,不愿上学,杨老师三番五次说服他重回学校,最后给他领了一套新校服送到家里,告诉他自己和李珂的渊源,他才决定重新上学。

杨老师送的新校服他很珍惜,总是洗得很干净,没有母亲的日子,他一直在尽力好好生活。

此时,秦若影站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就看穿他心里的敏感与脆弱,并且试着与他感同身受。

她的眼眶包着热泪,想安慰一下赵声,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她看着赵声眼皮和眉骨上的浅疤,抿唇手语。

[我家有一个酒鬼,我也经常被打,起码你以后都不用挨打了。]

这是个地狱玩笑,但赵声没笑,指了指自己,又伸出食指,点了两下太阳穴。

[我知道。]

秦若影的微笑在脸畔消弭,他真的知道。

他早怀疑过,刚开学见秦若影一瘸一拐,以为是天生的,但她校服膝盖处的布料更粗糙,直到那次送她回家,她像老鼠见猫一样拉他躲着,他就全然明白。

秦若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夺眶而出就再也收不住,她哭对方,也哭自己,唯一能懂她的人是和她有同样遭遇的人,她倒宁愿赵声不懂她。

[你真的很爱哭。]

赵声屈起指节,温柔轻蹭她的脸颊,擦掉她掉落的眼泪,热泪渗入指尖的脉络,又打湿赵声的心。

秦若影倔强扭脸,自己擦了擦眼泪,看着窗外腾空而起的烟花越来越密集,声响越来越大,她扬起一张笑脸,眸子里还敛着水光。

[一起看烟花吧。]秦若影对他手语。

赵声抬腕看表,接近十二点。

除夕这一天,将要结束。

闪耀的焰火点亮苍穹,撕开混沌的夜,凡间光彩照人。

这是一年之中最盛大场面。

除夕的烟花最慷慨,就算没有燃放,也允许欣赏,就算身后无人,仰头也有光亮。

秦若影和赵声肩并肩站在路边,他看着那张刚哭过的脸庞此刻在他身边平静微笑,她转过头,一双眼睛鲜亮透彻,像暗夜宝石,熠熠生辉。

[以后除夕,你不要怕,我都陪你看烟花。]

赵声笑了,面容舒展,漆黑的眼眸柔光满溢,秦若影定定与他对视,想把这笑容藏进心底最深处。

烟花洒满天空,赵声抬起双手。

[新年快乐,秦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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