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芳芳十八岁考上大学,大一就怀了孕,她选择退学生孩子。
是个糊涂的决定,就算是长大后的秦若影也这样想。
生下秦若影之后,她的精神开始不对劲,出去工作被人当面指指点点,有好事者探听那个男人是谁,要找他去。她语言混乱答非所问,再问下去,她就蜷缩在角落,死尸一样。
后来没人敢用她,全靠姥姥一个人拾荒养活一大一小。
“赔钱倒贴的贱货”是姥姥对妈妈的常用称谓,也不是没逼问过那野男人是谁,秦芳芳要么咬牙不开口,要么就疯疯癫癫念咒语似的。
姥姥边扫地边骂着难听的话,妈妈蓬头垢面窝在炕边的角落,秦若影小小的身影凑近电视机前,电视里的女人风情万种,男人英俊潇洒。
电视机家家都有,上了电视千家万户都能看到。
“以后我上了电视,我爸爸就能看到我,然后找到我们。”六岁的秦若影正为自己聪明的想法感到开心,转头就挨了一耳光。
“你也是个赔钱的贱货。上电视,你咋不上天?”姥姥狠啐一口。
秦若影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没哭。
姥姥去世后,一个亲戚说女人还是得靠男人,领着她们来到这个肮脏的巷子,把她们交给黎军,转头住进姥姥的房子。
黎军是个大龄光棍儿,身体残疾又没什么本事,年到四十都没娶上媳妇儿,秦芳芳那时是三十岁,秦若影刚要上初中。
确实也过了两年好生活,黎军虽然挣钱不多,但对于来之不易的老婆还是很珍惜,吃穿上也没亏待过她们,他觉得秦芳芳还能生养,再生个孩子秦若影也能帮忙带,花钱给她看病吃药。
病不见好,人更痴呆,肚子两年没动静。
黎军没耐心了,平时还像个人,喝二两酒张口就骂,挥手就打。
秦若影那会儿已经懂事了,为秦芳芳挡过黎军的巴掌,抽得鼻血横流,第二天两边脸都肿着,眼角还有淤青。
那一次学校老师做了家访,还带着妇联残联的人。
也是那一次,秦若影发现黎军怕那些穿制服的人。
那些人前脚一走,后脚黎军把娘俩的东西都扔进背阴的危房。房间黑黢黢,只有一扇纸糊小窗,光从窗户里漏进来,照映塌了半边的凉炕。
黎军没把她们赶走,他舍不得秦芳芳的低保和秦若影的助学金。
秦若影也无师自通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黎军喝酒,喝过二两就要打人,但喝一斤就醉到没力气打人,他一喝酒秦若影就把门反锁,任他在外面破口大骂。
每天在高度焦虑的状态下与黎军斗智斗勇,秦若影的学习一直不上不下,中考压着线考进一中。
假期在外面打工,还是没凑够高中的学费,去找亲戚借,人家不管她,反问她你又不是没爸。
继父也是父。
不得已问黎军要钱,黎军扔下句话:“想要钱,先跪下。”
他不打秦若影,伤在脸上身上,妇联还得找来。
让她跪下,剥削她的尊严,又省力。
那个夜晚,秦若影就在院里跪了一夜,翌日黎军把钱扔在她面前,看着她灰败懊丧的脸,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高中花销越来越大,黎军打秦芳芳的次数越来越少,让秦若影下跪的次数越来越多。
黎军似乎知道,有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疼的方法,就是抽在你妈的身上。
只要她跪下,秦芳芳就能免于打骂,于是秦若影一忍再忍。
在外总是点头哈腰的黎军终于体会到掌控权力的快乐,他高高在上,随意摆布食物链底端的两个人。
*
客人走后秦若影又返回餐桌,黎军躺在沙发打鼾,二锅头酒瓶抱在怀里。
秦若影的目光落在桌上一碟油炸花生,踮着脚尖把桌上的花生端走,洗了几颗酸枣。
晚上九点,秦芳芳吃了药睡下,她才开始写作业。
十一点后开始犯困,她从手边的小碗里挑出酸枣放进嘴里,犬齿轻咬开果皮,就含在嘴里,酸味刺激味蕾,也能让她清醒。
凌晨一点,她伸了个懒腰,准备睡觉前,仰头把那半盘花生米都倒进嘴里,另外的要留给秦芳芳。刚吃进去她就捂住嘴,蹙起眉头,那盘花生米早在推杯换盏间浸满白酒。她舍不得扔掉剩下的,干脆闭着眼全吃下去,顷刻间她就醉了。
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她坐在炕边,半倚着墙,浑身轻飘飘、热乎乎,冷白的两颊微微泛红,目光游离在房门背后的海报。
那是一张半成品烤肠海报,遮着门板后被黎军酒后一拳砸出的坑洼。海报上的女明星漂亮得不像话,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明星从来没有代言过这种产品。
十七岁的这个夜晚,孤独的月亮陪着秦若影,她想起那个男生向她走过来的场景,他在众目睽睽下,带着一缕晨间的风,安稳落座在她身边。
*
枣县一中只有一栋学生宿舍楼。
多数学生家就在本地,就算家长外出务工,也会住在亲戚家,真正住校的学生连这一栋宿舍楼都住不满。
楼里男女生混住,东边半栋是女生,西边是男生,中间用一道焊死的厚钢板相隔,男生宿舍出入口离热水房近,女生宿舍离食堂近。
一楼的宿舍向来是分给高三学生的,重点班都是两人宿舍,而且离楼梯最远,不会受上下楼脚步喧哗声的干扰。
秦若影也被安排在两人宿舍,有一个重点班的女生落了单,她又是普通班的第一名,两个人凑一间宿舍,是杨老师打过招呼的。
晚自习前,她回了一趟家,那辆四轮小吃车没停在院里,黎军带着秦芳芳去小吃街出摊了。
她往书包里装了一套床单被罩,拎着两个塑料盆两条毛巾,又回到学校。
重点班的宿舍都换成上床下桌,是一个本地房产商赞助的。
找到106宿舍,她抱着盆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却没有找到能落脚的地方,宿舍有三个人和一地行李箱。
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的女生就是她的室友,她叫肖筱,身材偏瘦,个子不高,齐耳短发。头上戴着耳机,手握最新款的手机,双指跳跃在玩游戏。
另外两个人是她爸妈。
她妈赤着脚跪在床铺上帮她铺床,整理四件套,一层凉席,一层羊毛毯,一层羽绒被,把床铺得像千层饼。
她爸戴一副黑框眼镜,行政夹克里的Polo衫别进裤腰,皮带上挂一串小轿车钥匙,抱着学校发的被褥,四下视察宿舍环境。
“你抱着学校发的破被褥干嘛?下楼直接扔掉就行了。”肖筱妈愠怒道。
肖筱爸先发现站在门口张望的秦若影,他抱着被褥问:“你是这个宿舍的?”
秦若影点了点头,肖筱爸把行李箱往边上踢了一脚,腾出一条窄道。
“来来来,给孩子让条道,你爸妈没跟你来?”
秦若影边摇头,边走到靠窗的床铺。
一中的玻璃都是劣质的单层玻璃,不隔冷不隔热,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抢占床铺这种事情,她浪费时间回家一趟,自然是比不过有家长提前拎着行李等在校门口。
她那张床铺上卷着一层单薄的被褥,铺上和睡硬板床也没区别。
“老肖,你能不能把那破玩意儿扔下?扫床刷子递给我!”肖筱妈累得一脑门儿汗,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
“好赖都是学校发的。”肖筱爸温温吞吞,见秦若影只背了个书包,又抱着被褥走到她的床铺。
“丫头,你是不是没准备厚被子?要不然这些给你,垫着也能厚点儿。”
秦若影犹豫片刻,接过他手上的被褥,唇角一扬,笑容乖巧招人疼,“谢谢叔叔阿姨。”
肖父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随手给了些不要的东西,这小姑娘确实看起来家庭条件很一般,但很懂礼貌。再一看坐没坐相的肖筱,都是她妈惯的,但他不敢怒也不敢言。
肖筱的床铺施工完毕,秦若影也早铺好自己的床,扫地擦桌,连同肖筱的书桌也抹了一遍。
肖筱妈从床铺上下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由感慨:“看看人家孩子,多独立。筱筱,把耳机给我摘下来!”
肖父一直和颜悦色:“你们两个孩子做室友也是一种缘分,我们家肖筱从来没住过校,在家懒蛋一个,你们同学之间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筱筱,以后多向这个...你贵姓?”
“叔叔,我叫秦若影。”
“多向小秦学习,过集体生活不像在家里,改改你的公主病。”虽然是责备的话,语气却像哄着。
肖筱连声敷衍:“嗯嗯嗯嗯嗯。”
她关掉手机,挎着父母的胳膊,一边一个,撒娇嬉笑:“不是要带我去超市买零食吗?抓紧时间,我还有晚自习要上。”
*
秦若影一个人拿着新饭卡去了食堂。她算过里面的钱,省着吃能倒也够,排队打了一份素菜没打米饭。
端着饭盒找座位,她远远看到赵声一个人坐在靠窗角落吃饭,周围喧哗声此起彼伏,好像都与他无关。他似乎只专注于面前的食物,细嚼慢咽,动作斯文,不管身边多浮躁紧迫,他都处之泰然。
秦若影心里打鼓,鬼使神差往赵声的位置挪动脚步,想着怎么和新同桌开口说第一句话,摸了摸校服口袋,里面有个小单词本。
或许...写下来?
距离赵声只有几步之遥,秦若影慌慌张张停住脚步。有两个男生大跨步越过她,勾肩搭背坐在赵声对面,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赵声抬起头,其中一个男生拿着手机鼓捣了一番,很自然地把手机递给赵声。
赵声也按了几个键递回去,那两人凑着脑袋看完,一齐口型夸张道:“我靠,真的假的?”
两个男生发出一阵笑声,爽朗的、善意的、熟人朋友之间的玩笑声。
看来赵声在原来的班级,是有朋友的。
真遗憾。
秦若影坐在他们斜后方的座位,似是不经意抬眼看他们玩闹,那两个男生都把话写在手机上,然后又很有耐心等着赵声的回复。
赵声抬腕,指尖轻点一下手表,那两个热聊中的男生也低头看表,发出一声哀嚎:“我去,快吃饭,一会儿老杨又该在门口抓人了。”
男生筷子飞舞,端起盘子风卷残云,几分钟后扔下饭盘就互相追逐着跑出食堂。
赵声不急不慢收起他们的饭盘,回头和秦若影视线相撞,在沸沸扬扬、三五成群的食堂里,秦若影独占一张桌子也很显眼。
他脚步顿了顿,明显也看到他的新同桌和那一盘绿油油的青菜,她匆忙低下头,躲避目光。
少年腰背挺拔,端着饭盘从她身边经过,校服下摆扫过她的桌角,像一阵柔风刮了过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