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年走到堂下,小六伏得更低了。
背着主子告状心虚些也正常,可柳悬心身上这道温和的草木香却总是闻得到,哪怕小六钻到地底下,也还是摆不脱。此时,大有一种再近一丝二人就要相贴的架势。因为离得近,这股草木气息就更为浓郁,像还带着凌冽霜气,寒意刹那间翻涌到五脏六腑。
牙床冻得格格作响,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似的。
柳悬心被叫了名也不应,只是看着周松年,像是在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可周松年好似急糊涂了,上下嘴皮张张合合好一会,也没吐出半个字。
“主、主人。”
先说话的是小六,意料之外,但他挪着膝盖往一旁跪了几步,看着好不可怜,避柳悬心如蛇蝎的模样,又显得意料之中。
小六一开口,三人一齐看去。
柳悬心含笑迫近,碎步轻慢,逼得小六退无可退:“这般怕我?”
小六不敢停,便只能一退再退。
黑衣老皂隶抬起水火棍,等小六撞上棍时,他就手头使力拨棍一推,把人送回大堂中央——因为柳悬心在场,小六没能回到跪着的老地方,轱辘到柳悬心脚边就停了。
躲避不及,索性躺地装死。
知道自己这药童是个没出息的,此番行径,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周师爷,敢问我这小药童犯了什么案,居然叫府衙捉拿了来,险些怠慢了今日上门求医的贵客,还是说……”柳悬心放过小六转向周松年,她一转身,小六就偷偷把眼皮睁了一条缝,她走一步,小六就在地上跟着蹭过去半步,“杜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要烧了我柳某人的巫医铺啊?”
周松年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柳悬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由他,把冒头对准了杜山。
若是无求于人也就罢了,偏巧,老儿或将命不久矣,而柳悬心兴许是自己唯一的活路。此时她一双眼澄澈,无惊无惧,就这么看着他。
他一个小老头实在是招架不住,只能侧目看向杜山。
杜山刚到任不久,并不知悉全情,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称谓失当者,笞五十。”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周松年被吓得醒了神,连连制止,山羊胡子都吓塌了,“大人七日前才到任扶风郡,想是有所不知。”
“柳医师此番称谓是为天家特许,贵人允诺,柳巫医见天子也可不拜不跪。故而,在前任大人跟前,在其他郡官跟前,柳医师也都是如此称谓,只是此处消息闭塞,才没把这些消息传到外头去,绝非顶撞大人,大人明察!”
杜山撤手不言,面无表情地看着柳悬心,带着点居高临下。
堂上这人就像山海经里怪诞诡谲的精怪,沾染着野物的天真,明明没有含泪,但总能看到眸底藻荇交横的青绿。偏偏这人不是山野精怪,而是扶风郡最古怪的医师——柳悬心。
柳悬心脸上也没了笑,冷声道:“看来杜大人这位新官想烧的三把火,不是冲着我这破落巫医铺来的,而是冲着我柳悬心来的。”
“只是误会一场,本官并非此意。”
杜山辩解,可柳悬心听着却不是滋味。
“新官上任烧三火,一烧前任积案,二烧陈规旧账,三烧自身旧衣。”柳悬心移开视线,偏头睨了小六一眼,意味十分好懂,“可这三把火与我柳悬心有何干系?我的药童你要扣在堂上,我的医铺你说是子虚乌有,如今我这人,更是无端吃了杜大老爷的下马威,杜大人好威风啊。”
周松年愁得很,两边都是他一个老头子开罪不起的。
眼瞧着杜山亲自下堂,周松年苦脸,柳悬心不动声色地挑眉,三人心思各异。
杜山要赔礼。
周松年则以为他怀恨在心,要下堂,当众让柳悬心下不来台。
而柳悬心只是等。
“柳医师所言不错,第一把火烧的确实该是前任积案。”杜山没有离得太近,在几步外站定,当着众人的面,右手握拳在内,左手五指包拢右拳,拱手于胸前,躬身向前,头微低,算是个标准的作揖礼,“杜某今日才从柳医师的药童小六口中得知,周师爷雨夜遇厉鬼夺阳寿,此事,正是前任府官留下给杜某的第一把火。”
柳悬心揣着明白当糊涂,质问:“那鬼要夺的是周师爷的命,大人你扣着我的药童不放做什么?”
周松年看杜山不答,索性替他说:“这回可就是柳医师误会了!前任大人梅信赴沧澜郡任职,而杜大人,则是七日前才入了咱们这扶风郡,别说柳医师的药童小六,就是柳医师,杜大人在今日之前也是从未听闻的,一不相识,二未谋面,府衙又怎会故意扣着小六不放呢。”
说着,又转眼示意老皂隶。
老皂隶的水火棍磕在地上,发出阵阵响,周松年就在这声响里,提了小六的名:“愣着做什么?!小六,还不快把你来衙门的经过,细细说给柳医师听!”
“这……额……这……”
柳悬心轻笑,道:“哑巴了?”
“没有!小六来衙门是……是为了周师爷,对!为了周师爷!就是为了周师爷!”像是找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由头,小六连连复读,看了周松年,也看了杜山,唯独不敢看柳悬心,小六怕极了和她对上眼神,“主人,小六来府衙就是为了周师爷的事。他也算是扶风郡的老师爷了。来来往往这么多官老爷,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周老师爷和成全叔留在扶风郡断了半辈子的案。别人都走了,只有他们俩还守着,小六实在是不忍心看成全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呀!这才找来府衙,想让新老爷替周师爷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救下命啊!”
柳悬心又轻笑一声,道:“是吗?我先前竟不知小六如此好心肠?”
摆明了不信。
小六被看得心底发虚,觉得自己虚汗直冒,抬手擦汗,却发现手背上一滴水都没蹭到。
堂上五人静作一片,没人接话,只是视线交杂着游移。
老皂隶成全叔拄着棍,直挺挺的,垂眼看着地上的小六;小六撒了谎,怕被看穿,捂着扑通跳的心口趴在地上,要是不在公堂之上,估计此刻已经趴平在地了。
柳悬心全程听着小六这番谎话,眸光在周松年身上打转,一会儿从头看到脚,一会儿从脚看回头。
周松年被柳悬心看得心底发毛,倒也没退没躲,只是转头看着不远处的杜山,可杜山没看他,反而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柳悬心的脸和心口,周松年看的清楚,心下暗骂下流鬼,却还是没敢把头转正回去看柳悬心,就这样僵持着。
忽然闯进来个小鬼头,嘴里喊着“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脚上不停,捂着帽,拽着棍要往公堂赶。
宋小伍年纪小,皂隶服是他爹留下给他的,所以总不合身。
帽口大了脑袋一圈,手不扶着就要滑,一旦遮眼,看不清路就撞柱。衣摆也长,有时候跪下就不好站了,起身总要踩衣角,然后反复原地摔跟头。
光顾着站位,没发现堂上气氛古怪,和前几日一样,瞄着成全叔在对面站齐,就要竖好水火棍。
脑袋刚低了一点,黑帽就半遮了眼,宋小伍看不见。
手上动作不停,两手齐用,一下一下掂着棍,正卖力想把水火棍在身边竖好。小伍人往前走,可水火棍走得更快。一下子就贴着周松年的脚边,横在柳悬心眼前,另一端像是命中注定,掂一下进一分,最后又抵到了小六身上。
小六以为是柳悬心踢他,索性装死到底。
周松年扭着脖子没及时察觉,还是杜山移了目光,才跟着看了回去,但为时已晚——他回头的时候宋小伍已经撞上来了。
这一撞,宋小伍头上的皂隶帽掉在地上,手正好掂着棍向上抬手。
“宋小伍——!!!”
周松年被撞得侧转了身,脚下被帽子绊,没站稳就又被宋小伍隔棍一击,痛得扶腰大叫,就差没跳起来龇牙咧嘴了。
“我在,”宋小伍虽然脑袋不灵光,但说话却语速极快,“周师爷,我在。”
被宋小伍误伤到的不止周松年,小六也算一个。
那水火棍最开始抵在腿侧,后来就移到腰腹处,小六又跪着,这棍头就从腰地间的缝隙穿了进去。后来猛然一抬,小六直接被挑着翻了个身,捂着胸肋,蜷缩在地上痛得发抖。
当下小六肚皮对着棍,要是宋小伍再用些力,估计就不止肋骨一处受伤了。
“小六!你怎么也在啊!是来找我玩的吗?”说完,宋小伍又看向堂上空荡荡的主位,“可是梅大人说过,每日我都要同周师爷一起离开衙门,周师爷不走,我也不能走。”
小六捂着痛处,气若游丝:“我是,来找周师、周师爷。”
怕这傻小伍得罪新来的官老爷,又开口提醒:“梅信梅大人已经去沧澜郡了,现在扶风郡的官老爷是杜山、是堂上这位杜老爷。”
“糖上?”宋小伍环顾四周,看了几遍,也没找到能吃的糖。
杜山对此没生气,语气平静,问询:“你就是宋小伍?”
“小六,你骗我。”宋小伍没回杜山,反而找小六说上话了,“杜大人不是糖人,是大人。”
周松年捂着腰背走过来,用力夺过宋小伍手里的水火棍,咬牙切齿:“你当着大人的面也敢胡说八道,不要命了?!还不赶紧给杜大人认错,然后拿着棍滚过去站好!”
宋小伍听话照做,认了错,接过棍,又瞄着成全叔站好。
幸好,周松年早料到宋小伍要作怪,预先同杜山扯过谎,说宋小伍小时候高热烧坏了脑子,现在落了病根,一发热就头脑发昏人犯怪。不然,要是让新老爷知道,宋小伍是舍不得梅信离开扶风郡,故意给他下马威,怕是又要得杜山一句“笞五十”。
杜山要放过宋小伍,可柳悬心却不想放过杜山。
“杜大人,你就这么铁了心要和我柳悬心过不去吗?”柳悬心与杜山四目相对,唇角轻勾,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又是扣人,又是暗伤,如若今日我没来,我这药童是不是就走不出这衙门了?”
杜山没为自己辩解半句,坦然认下:“今日之事尽归春来之过,断案不清、误事不达、御人不严,是春来有愧于柳医师。”
闻言,宋小伍抬头看向杜山,眼里带着诧异。
小六倒在地上,就只能够看见柳悬心。
“春来?”柳悬心扫过杜山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皮,违心夸赞,“杜大人知错就改真是难得见,就连这表字,也甚是独特。”
杜山回应,道:“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1]。”
“如此看来,杜大人不仅是位勇者,还是位博识的勇者。”柳悬心含笑垂首,忽然看小六,收了笑,显然意有所指,“可,过而不改,是谓过矣[2]。”
话锋一转,那刺骨的霜冻又卷土重来。
柳悬心轻描淡写:“小六,你说,过而不改当如何?”
小六支支吾吾,不敢答。
宋小伍想开口帮腔,被周松年揪下帽子堵住嘴,在一旁呜呜。
杜山人没动,但显然心偏。
抬手让成全叔拎起小六,看着柳悬心,又作一揖:“小六也是为了周师爷考虑,被厉鬼缠上,远处不知是否有能人可救,近处,扶风郡内,仅柳医师一人有此本领。”
杜山腰又向下弯了弯:“惟望柳医师出手相救。”
周松年松开手,也作揖,想跟腔附和,刚张开嘴,就被缺心眼的宋小伍抢了先。
“小六!你撞鬼啦?!”
宋小伍一惊一乍。
“没有,”因着成全叔身量高大,站在那像座小山,小六才及他肩头,此刻被成全叔扒着衣领站,这辈子头一遭站得这样直,只有垫着脚,才能舒服些喘上口顺气,“是周师爷。”
“哦——”
宋小伍恍然大悟,转头说:“周师爷,原来是你要死了。”
柳悬心被宋小伍这只呆头鹅逗笑,丢了个青铜铃铛,落在他怀里发出脆响。
铃铛声清亮,宋小伍一下没抓住。
越发手忙脚乱地在胸前摸索,可铃铛像是长了脚,在身上跑来跑去抓不到,圆溜溜的青铜铃铛数次从指尖穿出,总是只差一步,也偏偏只差这一步。
等到最后一声响落地,宋小伍才攥到实处。
“柳医——”
宋小伍抓着青铜铃铛,伸手抬头,归还铃铛的心思和话音一起停了。
周松年捋着胡子往外走:“柳什么柳,她早走了。”
宋小伍原地傻站着。
周松年走几步,出了门槛,回头看,发现身后无人,扬声一喊:“宋小伍!跟上!”
[1]出自《五箴》韩愈。
[2]出自《论语·卫灵公篇》。
终于修到第三章,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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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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