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徐椒却难得闲适起来。钟璐自战场回归,照料她的身体。何茵也从掖庭中过来,在别庄陪着她。
徐椒推着机杼,何茵替她配线,青袖在一旁勾样。
推到一半,徐椒从竹筐中寻来一捆发丝般细的金丝线,就着日光一点一点绑好,这才继续推着机杼,将金线绞进去。
青袖有些疑惑:“这金线这么细,又和白丝织在一起,颜色不都没了。”
何茵在一旁笑着解释,“这叫隐织,是娘子的绝活。极细的金丝掺进去,虽然颜色不显,但在光线下,比起纯白丝织就的料子,会浮出日晕般的光泽。只是这掺金丝甚废功夫,要掐着数量,并非是简单的一股金丝一股白丝·······”
徐椒拿过尺比着布料,算着长度又码了两股金丝进去,哑哑推起机杼。
徐椒道:“白绸的光色虽好,可到底有些冷清。”
青袖道:“娘子好灵慧,就连给自己做里衣也都有巧思,奴婢可算学到了。”
徐椒笑了笑,随口道:“若我自己穿,便不用这般麻烦了。”
青袖这才反应过来,快到乞巧节了。乞巧素来有女子织布刺绣给情郎的传统,想来是做给陛下的。
这样的日子一连几日,平淡如天边的白云。
是夜,子时已过,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青袖靠在软榻上悠悠转醒,只见对面的主室内还亮着烛光,她披衣起身,连忙端了油灯走过去。
却见徐椒靠在廊下对着做着针线,青袖将油灯搁下,道:“娘子怎么还不睡。”
她的余光能看见木施上挂起的里衣,撰香盘袅袅燃起,熏着清新的松柏香。
徐椒没有抬头,她依旧做着手上的平安符,绣线细得紧紧密密,为将福气锁住。
她回道:“徐林快出征了,总得赶上将东西送到才是。”
青袖两道眉微微蹙起,“郎主似乎也要去。”
徐椒嘴角弯起,戏谑道:“那想来你早就绣好了。”
青袖嗔怪喊了声娘子。
徐椒方想再与她玩笑几句,肺里有些痒痒的,她咳了几声出来。青袖脸色微变,劝道:“如今不是盛夏,夜里也有了寒气,娘子还是要当心身体才是。”
徐椒摆摆手道:“无妨。”
青袖还想再劝,徐椒将蜡烛挪得近了些,对着烛光串尾珠。
青袖自知劝不住,只得与她端了热汤来,絮絮道:“明日崔先生过来替娘子诊脉,您再让他好好看看。”
徐椒嗯了句,道:“我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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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午后,徐椒将平安符与书信衣物托人送去给徐林。
而后就在内室坐下,她仔细检查过萧葳的里衣,将它放在案下,又令人架了屏风遮挡住,这才靠在圈臂上小憩着,等着崔劭来替她诊脉。
梦中的依旧是一片诡异的血腥,观海殿中无数盏红烛高照,御医来来往往。
她一遍又一遍听着他们压抑着嗓音争吵道。
“徐氏包藏祸心……”
“您用附狸子,夫人她……”
似乎是年轻的男人,突然一丝光亮照了上去,依稀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徐椒费力地想要凑上去看清他的模样,可腕间忽是一痛,她从噩梦中惊醒。
萧葳正站在她眼前。
徐椒平了一口气,她赶忙挤出笑容道:“陛下怎么来了?”
萧葳没有回答,一双好看的黑眸冷冷看着她,辨不清喜怒。良久,他才松开她的手腕。
她心中没来由得发慌,连忙找了话题想要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她从案下取来,“奴婢给陛下做了新衣,陛下可以去里头试试。”
萧葳的目光落在那泛着光泽的里衣上。
徐椒道:“若是不合身,等崔先生替奴婢看完,奴婢就给陛下改好······”
“陛下?!”
伴随着徐椒惊骇,是刺耳的裂帛声,她骤觉一凉。萧葳修长的身子已覆了上来,坐榻的圈臂骤然被推倒。
徐椒挣扎着推开他,“陛下,崔先生马上就要来了。陛下若要奴婢侍奉,不如等……”
她话音未落,唇上是一阵刺痛,浓郁的血腥气瞬间涌出。
她知他于此间有许多面貌,有温柔的时候,也有冷淡的时候,有缱绻的时候,也有顽劣的时候,可独没有这般雷霆的样子。
她不敢看他,也渐渐不愿意看他。身子越觉越轻,如离枝的残花,无助地散在中空。
混沌之中,她望向那扇屏风。红木重漆,上屏以金粉、青金刻出宝相花,而下屏嵌了云母,她的目光顺着云母而下,是屏风与地面的间隙。
间隙间,隐隐能透出一双靴尖。
难道,有人?
徐椒认得这双靴子,他的主人是……崔劭……
——崔劭就在这扇屏风后头。
他在听着?!
徐椒别过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萧葳。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又被萧葳吻去。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语调却是严酷的。
“哭什么呢。”
崔劭立在屏风的另一侧,口口不断传来,如疾风骤雨拍在心尖。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里头的动静早已停歇。
萧葳自屏风后绕出,他衣袍松松披在身上,目光与崔劭交汇。
崔劭咽下喉头的腥沫,冷笑道:“陛下何必如此。”
萧葳语调淡淡,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朕不过临幸一个宫人,崔先生何出此言。”
屏风后一阵轻响,徐椒跌跌撞撞出来,她身上裹着萧葳的外袍。鬓发匆匆被挽起,几抹碎发从髻中掉出,沾在脖颈间。
萧葳寻了桃笙坐下,看着两个杵在那的人。
“不诊脉了?”
崔劭闻此深呼出一口浊气,徐椒别过脸伸出一双青紫的腕,两人都没有对视,意忽视这份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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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劭走后,室内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徐椒昂起头看向洒落在庭中的斑驳日影,道:“陛下这样痛快了吗。”
萧葳端坐在席榻上,慢条斯理地拢过他的袖口:“徐舜英,别以为朕真不会杀你。”
徐椒将衣衫裹了又裹,可依旧驱不住遍体的寒意,她的声音有些轻缈,“我说过无数次,我与崔劭清清白白,他不过为我治病而已。”
“清白?”
这两个彻底激怒了他,萧葳连笑三声,“好一个清白!”
他霍然起身,拍了拍掌,李涛捧着一个严实的包裹放在案上,而后快速退下。
萧葳拂过袖,看都未看,将包裹挥落在地上,一字一句自喉头深处迸发,“朕当真信了你的鬼话。你与他清清白白,可这是什么?!”
徐椒忍着不适蹲下身,她的手掀开包裹一角,骤然瞳孔大震。
——这是那日善宴时,她借给崔劭的衣衫。
“陛下,不是这样的。是当时妾吐坏了崔先生的衣衫——唔——”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想诓朕?”
不知何时,萧葳已踱到她身后,他修长的手指捏起徐椒的下巴,遒劲的力道下已泛一层薄红。
徐椒脑海中一片迷茫,她费力地张着嘴,“什么人证?”
萧葳从怀中掏出几片纸,雪片般旋到徐椒怀中,徐椒匆匆接过一看,登时惊如晴天霹雳。
这是指证她与崔劭在修竹斋中行苟且之事的证言,猩红的大印如鲜血一般刺痛她的双眸。
修竹斋的小宫女听得断续。她是叫过疼,喊过给我,还说过其他一些话,可到了小宫女耳中竟成了虎狼之辞。
萧葳深吸一口气,他闭上了眼睛。起先许清宁与小宫女的话他还不肯信,可令人反复考竟,得出的事实却是她当真锁了修竹斋,严防众人,而与崔劭一起。
小宫女供词,他二人在榻上所言所语,污秽不堪,令他怒火中烧。
崔劭屡屡犯禁,哪怕不肯说出她的病情,他迫于崔劭能替她治病,都可以不去计较。
可这一回他再也忍不住,派了暗卫探入崔劭的住处,却呈来这件衣衫。
他早知道徐椒的绣工,而这件衣袍他也曾见过,她怎么能——
他能看得懂崔劭,自然能明白崔劭对她的情谊。可那只是崔劭对她,她或许是无辜的,她说她与崔劭清清白白,他便愿意相信。
可这一次,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
他应该杀她的,他到底为什么会动了留下她的心思?
哪怕在徐太后去世后都没有贬斥她,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挡住飞雪般的弹劾成全她的医女馆,顶着无数压力重新去给徐林铺路,纵然她身陷谋反之名他也全力替她掩盖住罪名。
他甚至动了重新迎她入宫的心思。
那日她在别庄中主动挽留她,他蓦然发现,自己的情绪竟能轻易被她左右。他抽出了身,想要回宫,可步到门口,心却如被山石压住,沉闷地透不出气来。
他长叹一声,终于面对起自己的本心,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从未对一个女人这样。
他妥协了、认命了,他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行一次,他愿意与她重来一回。只要能重来,他甚至觉得她要的那些,他未必不能给……
可她是怎么对他呢?
“朕先杀了你的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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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方要将精铁的镣铐与崔劭戴上,押入囚车之中,却见四周忽然涌出黑衣劲旅,流矢飞驰过来,崔劭目光一动,几个翻身腾挪,瞬间跨到羽林郎的马上,他抽出马上的剑晃开守卫,人仰马翻之间,他向着黑衣人中行去。
“不好!快追!”
“快禀陛下!”
崔劭与死士疾驰许久,又与接头的人换过马,这才潜入一间坞堡中。堡内一盏一盏火把燃烧着,四下里站满了黑衣死士。
“郎主。”管家替他取下马鞭。
“崔先生,真险啊。”
崔劭深深吸过一口气,抬起头望向眼前裹着斗篷的来客,他道:“你的要求,我答应了。极乐丹本就有令人发癫致幻之效,但若要改梦,则需要起蛊。”
他仰头看向堡上高高挂起,泛着一层黄光的满月,“今晚正是起蛊的好时间。只是你确定能救她出来。”
“自然,这天下除了我,先生觉得还有人能救她吗。”
说罢,来客又低沉地笑起,声音如同幽冥的鬼魅,“让她恨透萧葳,也是先生所盼望的不是吗。”
崔劭想起今日屏风前的那一幕幕,心如刀绞,他握紧了双拳,冷冷一笑,“自然,我很期待。”
萧葳,这都是你逼我的。
嗯,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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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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