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斛律光转身从兵器架底层取出一条皮革蹀躞带,与寻常无异,只是带身略宽厚些。

他手指在带扣机括处一按,“铮”的一声轻响,一道寒光应声弹出。

那剑身细窄,宽不过二指,在日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柔光。手腕微抖,剑身便如银蛇般在空中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此乃腰带软剑。”斛律光沉声道,指尖轻抚过柔韧剑身,“可屈置腰间,纵之则直,韧可绕指。极难打造,炼之不足,则软而不坚,炼之太过,则脆而易断。”

说话间手腕突然一振,软剑如闪电般刺出,以一道诡谲弧线,倏地点在悬挂箭囊的皮绳上。

下一秒,拇指粗的牛皮绳应声而断,断口平整如切膏脂。

“软剑不重劈砍,专走偏锋。一般的盔甲不会护到脖子,三尺之内,”他目光落在高浚的脖颈上,“割喉、刺眼、挑筋,只需一击,血溅五步。即使一击不中,只要一抖就可迅速下一击,让人防不胜防。”

高浚摸摸脖子,“正因其难防,出剑轨迹刁钻,故要使好它……”他指尖轻弹剑身,激起一阵涟漪般的颤动,“需听劲化力,非深谙巧劲者不能驾驭。”

陈扶伸手。

斛律光略一迟疑,将剑柄递过。

陈扶指尖轻触冰凉剑刃,在剑身七寸处轻轻一按——正是软剑发力时振幅最大之处。

“所以,”手腕模仿着方才看到的弧线轻轻一旋,“要像这样......”猛地一弹,箭囊划出一道痕迹,“对么?”

动作生涩,却精准复现了方才斛律光御剑的轨迹。

二人瞳孔微缩。

“女史颇有天赋。”“小阿扶还挺巧!”

自那日向高澄讨来那腰带软剑,陈扶便多了一项功课。

西厢小园一隅,立起一个以稻草扎就、覆着旧衣的人形靶子。

三月,桃花仍盛。

陈扶立于庭中,手中那柄软剑却不像在斛律光掌中那般驯顺。

她依着记下的诀窍手腕一抖,剑身不是疲软垂下,便是失控乱颤,锋利的剑尖几次划伤她手臂。她抿着唇,不声不响,只反复调整着发力的角度与寸劲,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细发,小小的身影在暖阳下透着执拗。

四月,树影婆娑。

稻草人的‘脖颈’与‘心口’位置,已被划出无数道凌乱的痕迹。

陈扶的动作渐趋稳定,腕部变得柔韧,出剑时已能带起微弱的破空声。

她开始练习步伐,如何悄无声息地接近,如何在最意想不到的角度送出致命一击。甘露有时远远看着,只觉自家女郎神情专注,眼神冷冽,倒像……像在练功的杀手。

五月,蝉鸣聒噪。

稻草人又换了新的,它的‘生命’越来越短暂。

陈扶的身影在灼人的艳阳下晃动,步伐轻盈如猫。

手腕倏翻,腰间寒光一闪即没,那软剑如蛰伏的毒蛇骤然出击,只闻“嗤”的一声轻响,绕指柔成夺命锋,草人的‘咽喉’处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平滑切口。

她收势而立,气息微喘,额际颈间皆是细密的汗珠,浸湿了夏衫。

李氏端着一碗蜜水走来,“看累成什么样了?好不容易休沐,非练这做甚!”

“用力屈之如钩,纵之如弦,铿然有声,阿母不觉得很美么?”

“割了你就不美了!”

自然是割过的,这可不是花架子,是能一击毙命的杀人利器。

但她不会告之阿母,只笑回:“习剑术对身体大有裨益。文人逸士、政客要员,多以习剑术为修身养性之手段。”

“好好好,你们都是文人逸士、政客要员,”将蜜水递与她,叹道:“你阿耶这次回来,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日日不着家,问他去了何处,只说忙公务。”

高欢五月自晋阳来朝,陈元康亦随之归邺。此番归来,阿耶多数时候皆宿于外,或祖珽、任胄府上、或丞相别府,鲜少着家。

“丞相此番朝邺,令文武百官皆面陈政务,亲自审理诉讼案件,奖勤罚懒;前日刚坐罪罢免了卫将军郭琼,阿耶如今兼领着大行台都官郎,刑狱之事离不了他,忙也正常。”

陈扶接过蜜水,饮了一口,看阿母还在叹气,温声劝道:“阿母,阿耶不着家,难道不是好事?有钱有闲,少操劳还清净,且与你那些小姊妹吃喝玩乐,闲嬉逍遥岂不好?”

这话不是敷衍,她确实这么想的。

李氏听她这么说,愣了愣,倒也没法反驳,“你倒会宽慰人。”

话音刚落,园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来人是苍头奴刘桃枝。他现已是高澄身边最得力的近奴,寻常只在东柏堂或大将军府邸走动,今日来此,必是高澄有吩咐。

刘桃枝躬身行礼,“陈女史,大将军唤你过去,说是有要事。”

李氏一听,顿时皱了眉,忍不住嘟囔抱怨:“大丞相占着你阿耶,大将军又占着你,娘俩说会儿窝心话倒成了难事......”

陈扶安抚地拍了拍李氏的手,回去换了身衣服,随刘桃枝出了门。

牛车碾过青石路,轱辘声伴着槐花香飘进车厢。

陈扶掀开车帘一角,见沿途景致并非往东柏堂的路,便问了一嘴,才知是去丞相别府。

应是高澄在和高欢议事,叫她去汇报近期公务。

这三月忙着练剑,分了些心,陈扶垂眸闭目,默默在心里复盘:上月东柏堂收到的各州文书已归档,标注了紧要程度;大丞相姐夫太傅尉景因匿藏逃人坐事,只怕大丞相要为之说情;散骑常侍李绘已抵梁来信……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待牛车停稳,掀帘下车时还在想,也不知大丞相要问哪桩公务。

还未走到书斋门外,便闻人声。

高欢、高澄、陈元康三音相缠,令她步履倏然顿止。

“郭琼获罪,右卫将军之缺,当早补为妥。”高澄语气直切,“儿观阿浚勇毅过人,骑射亦属拔尖,若令其补此缺位,既可增其历练,亦能固右卫之权,免被如郭琼这等亲善元氏之人所占。”

书斋内静了一息,高欢之声方慢悠悠溢出,“阿浚此子,诚为勇武,然心性尚躁。右卫掌宫禁宿卫,分毫差错皆不可有,其需再磨心性。先令铁伐兼领,铁伐行事稳妥,又乃你之表兄,一样为自家人,用之亦觉舒心。”*

“孝先表兄固稳妥,然其肩头差事亦繁重。”高澄显然还想为弟弟争取,“他而今已任龙骧将军,又领谏议大夫,临战还需随阿耶出征,如此一人数职,恐难承其劳吧?”

“劳则劳矣,然今时也无更佳之法。”高欢声线稍软,似也认同高澄之虑,“右卫之事,待郭琼案彻底了结,再从长计议不迟。眼下至要者,乃郭琼儿子连坐后,其儿媳卢氏再配之事。”

话锋一转,骤显热络,“长猷啊,由你来做这个卢家‘新女婿’,再合适不过了。其父卢道虔在冀州的声望你也知晓,再加你之才干,二人相携,范阳之地方必可牢牢控之。此非独为大业计,亦为你陈家长久计——娶了那卢氏,往后陈家朝中根基岂非更固?此乃双赢之局啊。”

“大王苦心,臣何尝不知。”陈元康的声音带着几分犹疑,“然......家中李氏与臣年少成婚,尚有儿女......如此休弃之,只恐她性烈不肯依,在家中与臣乱叫乱嚷,或是跑到街上胡言......况犬子连忠素来敬母,若怪臣薄情,父子间生了嫌隙......”

“哈哈,长猷不必忧虑。”高欢语气满是体谅,宛若真为其着想,“知你念旧情,然此非你欲休妻,乃奉命为之。纵使李氏有怨,亦当怨我。再者,连忠乃明事理之人,知此事于陈家有宜,昨日已然应允。”

“大王已问过连忠?”陈元康声音一松,“既连忠也应允......”

“连忠虽允,还需稚驹知之。”是高澄之声,“儿已令刘桃枝叫她去了。”

“哦?”高欢声中透着几分‘小题大做’的不解,“不过小女儿家,又是个乖顺的孩儿,连她阿兄都应了,她还能有异议?又何必专门叫过告知,令长猷难堪?”

“稚驹虽乖,然此事关乎其母,若不提前告知,恐其与儿生分。”静了一静,语气带上笑意,“阿耶放心,叫来无非两种情状,不会令长猷难堪。”

“一或心下委屈难过,但只需与她晓之以理,陈明此乃光耀门楣、稳固家族之举,她必会垂首道一句‘奴婢明白了,全凭大将军做主’。二或使些小性儿,甚或掉几滴眼泪,说‘不要新阿母’。那也无妨,哄上一哄,稚驹最是听儿的话,自会释然。”

语气里满是笃定,仿佛早已把陈扶摸透。

廊下阴影里,陈扶静静立着。

刘桃枝侍立在一旁,余光清晰瞥见:小女史在东柏堂半年,那张无论面对何等挑衅都淡然自若的脸,在听闻‘奉命休妻’时,第一次翻涌起汹涌波澜,放在身侧的小手悄然握紧,指节在绢袖下绷出青白。

高澄说出那句‘她最是听我的话’时,淡若无色的唇勾起无温度的弧度。

“陈女史?”

小人儿似从梦中惊醒,倏然转身,径直朝廊外走了几步,背对着书斋方向,仰头深深吸了一口初夏灼热的空气。

那背影不过僵硬了短短一息,或许只有两三弹指的功夫。

当她再转过身时,刘桃枝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是否看错。

那张小脸上所有情绪都已敛去,眸中寒冰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潭水,连最后一丝波澜都抚平了。

甚至抬手,理了理自己并无褶皱的衣襟。

“刘桃枝,劳烦通传。”

*段韶:字孝先,小字铁伐。高澄表哥,北齐三杰之一。

以军功封下洛县男。又从袭取夏州,擒斛律弥娥突,加龙骧将军、谏议大夫,累迁武卫将军。

《北齐书》卷16《段荣附段韶传》

衙将军郭琼以罪死,子妇范阳卢道虔女也,没官。神武启以赐元康为妻。元康遂弃故妻李氏,识者非之。

《北史·卷五十五·列传第四十三》陈元康

四年五月辛巳,神武朝邺,请令百官每月面敷政事,明扬侧陋,纳谏屏邪,亲理狱讼,褒黜勤怠;牧守有愆,节级相坐。

《北齐书·卷二·帝纪第二》高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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