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头工厂的黎明,是在刺耳的警笛、闪烁的蓝红灯光和匆忙来往的医护人员与警员身影中到来的。
阿雅被迅速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进行详细检查和心理干预。
她身体多处被颜料覆盖,有轻微擦伤和脱水迹象,但更严重的显然是精神上遭受的巨大创伤。
她蜷缩在担架上,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恐惧,口中偶尔溢出无意义的呓语。
现场取证工作也迅速展开。
那诡异的“祭坛”、地面暗红色的图案、燃烧的火盆、被击毁的控制终端和弓弩,以及岑远钦遗弃的防毒面具、工装裤(上面可能残留皮屑或毛发)……所有一切都成为重要的物证。
向白逸带人找到了岑远钦逃脱的密道——一条通往工厂外废弃排水系统的狭窄通道,出口早已失去追踪价值。
“头儿,这小子太滑溜了,跟泥鳅似的!”向白逸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汇报时难掩沮丧,“对地形熟悉得吓人,肯定提前踩过无数次点。”
陆致尧脸色阴沉,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救下来就是胜利。清理现场,收集所有证据,尤其是那个控制台和弓弩,送去技术队做最详细的鉴定。他这次留下的东西不少,一定能找到线索。”
“是!”
安排完现场工作,陆致尧环顾四周,看到燕颂洄独自一人站在仓库门口,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天际线。
初升的阳光给他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浓重的疲惫。
陆致尧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两人一时无话,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瓦斯和铁锈混合的古怪气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缓和。
“那个闸刀,”最终还是陆致尧先开了口,声音因为熬夜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你怎么确定拉下它就能打开探照灯,而不是触发什么陷阱?”
这是他心里盘旋已久的疑问,也带着一丝后怕。
燕颂洄没有转头,依旧看着远方,声音平静,“我不确定。”
陆致尧猛地扭头看他。
燕颂洄这才缓缓侧过脸,晨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神却异常清醒,“但我研究过岑远钦的学生时代作业和早期作品。他有一种强烈的‘舞台掌控欲’,喜欢将自己置于‘导演’或‘灯光师’的位置,享受用光线引导观众视线的感觉。在那个情境下,最能满足他这种**、并且能瞬间改变现场氛围的装置,就是强光探照灯。我赌的是他对自身‘艺术呈现’的偏执,胜过设置一个同归于尽的陷阱的概率。”
这是一场基于对变态心理极致洞察的豪赌。
陆致尧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佩服燕颂洄那近乎疯狂的冷静和精准的判断。
这确实是燕颂洄的风格,和三年前如出一辙。
“下次……”陆致尧想说“下次别这么冒险”,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面对岑远钦这样的对手,常规手段无效,燕颂洄的方法往往是唯一可能打开局面的钥匙。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至少提前半秒给我个信吧。”
这近乎是妥协了。
燕颂洄微微怔了一下,看着陆致尧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里,那抹难以掩饰的关切和……无奈。
他沉默片刻,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回市局的车上,两人依旧沉默。
但气氛已不像来时那般冰冷窒息。
陆致尧专注开车,燕颂洄则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未睡着,或许是在复盘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回到警局时,已是上午。
简单的案情通报会后,陆致尧强行命令所有参与行动的队员立刻回家休息至少六小时。
连续的高强度神经紧绷,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队员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去。
路绵绵走之前,还悄悄塞给燕颂洄一小盒水果糖,小声道:“燕顾问,补充点糖分,看你脸色好差。”
燕颂洄道了谢,捏着那盒小小的糖果,指尖传来塑料盒的微凉。
办公室里只剩下陆致尧和燕颂洄。
“你呢?”陆致尧看着站在原地没动的燕颂洄,“局里有临时休息室。”
“我回医院。”燕颂洄说,“‘燕止淮’这个身份,暂时还有用。”
而且,医院里那个植物人“燕颂洄”,也需要有人关注其安全,虽然岑远钦短期内再次针对那里的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防。
陆致尧皱了皱眉,显然不放心他一个人。
但他也明白燕颂洄的考量。“我送你。”
“不用……”
“这是命令。”陆致尧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确保关键顾问的安全,是我的职责。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也需要确认医院那边没有留下岑远钦的任何痕迹。”
燕颂洄不再反对。
车子行驶在清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的。
车厢里很安静,收音机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与几个小时前仓库里的枪声、惨叫和疯狂仿佛是两个世界。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陆致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忽然问:“三年,你是怎么过的?”
这个问题很宽泛,也很私人。
它关乎燕颂洄消失的三年,关乎那些陆致尧一无所知的日夜。
燕颂洄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致尧以为他不会回答。
“学习,调查,隐藏。”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学着做一个叫‘燕止淮’的人,调查岑远钦可能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隐藏所有属于‘燕颂洄’的习惯和痕迹。”
他语气稍微顿了顿,补充道,“……很枯燥。”
陆致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枯燥二字背后,是多少个日夜的孤独、压力和如履薄冰?他无法想象。
“以后不用了。”陆致尧看着前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因为有整个重案组在你后面。”
燕颂洄微微一震,转过头,看向陆致尧线条硬朗的侧脸。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
这一次,燕颂洄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用沉默应对。
他看了他几秒,然后,非常非常轻地,几乎是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谢谢…………”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
晨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也落在前方漫长的、仍需并肩作战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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