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殿地牢,阴冷潮湿,石壁上跳跃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投下扭曲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和霉腐混合的沉闷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窒息感。
池青川一袭玄色殿主常服,纤尘不染,负手立于地牢中央,宛如一尊沉默的墨玉雕像,与周遭的污秽格格不入。他面前,海瀚被特制的沉重镣铐锁在冰冷的石壁上,精钢打造的环扣深深嵌入墙壁,几乎勒进他的腕骨。他身上的衣物早已成了染血的破布条,纵横交错的鞭痕与刑具留下的印记遍布躯体,有些伤口仍在微微渗着血珠,将他古铜色的皮肤染得一片狼藉。但他依旧倔强地昂着头,散乱的黑发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住池青川。
池青川的语气平稳低沉,不带丝毫火气,却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层层压下:“海瀚,鬼山会近来所为,劫掠商队,袭扰边镇,屠戮妇孺,已严重扰乱了漠北安宁,触怒多方。说出谢采的下落,空城殿或可对你酌情处置,免你后续皮肉之苦。”
海瀚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殷红的痕迹溅落在池青川脚前不远处的湿冷地面上。他冷笑回应,声音因受伤和缺水而沙哑破裂,却满是讥讽:“呵…池殿主何时也做起这朝廷鹰犬、招安劝降的勾当了?谢先生的行踪宏图,岂是我等下属能妄加揣测的?”他的目光桀骜地掠过池青川冰冷无波的脸庞,随即,像是被什么微弱的光吸引,猛地定格在池青川身后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只见叶秀秀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几乎比她小手还要大的粗陶药瓶,粉嫩精致的七秀坊衣裙在昏暗肮脏的地牢里,像是一抹误入幽冥的霞光,纯净得刺眼。她睁着一双清澈见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地看着他,那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与这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环境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叶秀秀看着海瀚染血的脸庞、干裂的嘴唇、凌乱的发丝,以及那双原本…原本在她记忆里带着些许慵懒笑意、此刻却只剩下痛苦、戒备和狂野的眼睛,小脑袋瓜里“嗡”地一下,瞬间想起了半年前在百溪——
春日暖阳,溪水潺潺,她戴着那个淘来的狐狸面具,差点被坏人欺负,是这位“大哥哥”如同闲庭信步般出现,随手就打走了那些恶人。他甚至没摘下面具,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树边,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小丫头,江湖不是玩的地方,赶紧回家去。”那双透过面具看向她的眼睛,虽有疏离,却并无恶意,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温和?
可如今,他却成了这副模样,被锁链困住,浑身是伤。他…还记得那个戴面具的小丫头吗?
叶秀秀窃窃地躲在池青川宽大的背影后,白白嫩嫩的小手怯生生地扯了扯他冰凉的衣摆,仰起小脸,声音软糯,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池哥哥…能不能给这个大哥哥上点药呀?他身上流那么多血,会…会死掉的…”她记得嬷嬷说过,流血多了,人就会没了。
这稚嫩而真诚的关切,在此刻听来却无比讽刺。
海瀚猛地从短暂的恍惚中惊醒,怒火瞬间吞噬了那一丝莫名的触动。伊吾城知乐坊!就是这个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撞到他身上,弄脏了他的衣服,又拉着他去看什么西域幻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让他放松了警惕!紧接着,池青川就带着空城殿的高手出现了!一场恶战,若非顾及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让他分了神,他未必会输得如此彻底,被擒于此!
“不用你假惺惺!”海瀚猛地怒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撕裂,带着血沫,“滚!”这一声咆哮充满了被欺骗、被利用的暴怒,震得地牢仿佛都嗡鸣了一下。
叶秀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狠吼声吓得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立刻缩回了池青川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瞬间盈满水汽和不知所措的大眼睛。好凶…大哥哥之前不是这样子的…在百溪的时候,他虽然有点懒洋洋的,但不是这样的…
池青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向前迈了一步,不再是之前那种保持距离的威压,而是直接逼近到海瀚面前,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他猛地伸手,并非动用武力,却极具侮辱性地一把攥住了海瀚破损的衣襟,迫使他抬起因伤痛和愤怒而低垂的头。
“海瀚,”池青川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平稳之下却潜藏着骇人的寒流,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落,“跟秀秀道歉。”
海瀚因衣襟勒紧伤口而闷哼一声,但眼中的桀骜与讥讽更盛。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决绝:“不……可……能……”每吐出一个字,都似乎牵动着内腑的伤痛,但他眼神依旧狠戾,“有种…杀了我。”
地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油灯的光芒在两人冰冷对视的目光中似乎都在颤抖。一个威压如山,一个倔强如磐石,无形的杀气在弥漫。
躲在池青川身后的叶秀秀,看着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可怕场面,看着海瀚哥哥即便痛苦也要激怒池哥哥的模样,吓得小脸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那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既害怕,又为海瀚的伤势感到揪心,小小的世界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好的很。”池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之前的平稳低沉,而是裹挟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在地牢中炸开,回声激荡,“来人!”
一名一直候在阴影处的狱卒立刻小跑进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敬畏:“殿主有何吩咐…”
“鞭子。”池青川伸出手,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海瀚脸上,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狱卒不敢怠慢,迅速从腰间解下一根浸过油、闪着暗沉乌光的牛皮鞭,双手恭敬地递上:“殿主,给您。”
池青川一把抓过鞭子,手腕一抖,鞭身在空中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他刚抬起手臂,肌肉绷紧,眼看那蕴含着内力的鞭子就要朝着海瀚已然伤痕累累的身体抽去——
“池哥哥,不要!”一个带着哭腔的、尖细的声音猛地响起。
叶秀秀像一只被吓坏却又鼓起全部勇气的小兽,从池青川身后猛地扑了出来,竟直接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拦在了池青川和海瀚之间。她张开双臂,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焦急地看着池青川,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颤抖:“不能再打了!池哥哥,求求你…再打下去,大哥哥…大哥哥真的会死掉的!”
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恳求,直直地望着池青川盛怒的脸。
池青川的手臂僵在半空。鞭梢几乎要触及叶秀秀的衣角。他低头看着拦在身前的小不点,看着她脸上毫不作伪的担忧和眼泪,眉头紧紧锁起,眼中的厉色与某种复杂的情绪剧烈交锋。他可以对鬼山会的狂徒毫不留情,却无法对这视若亲妹的小女孩呵斥动手。
“秀秀,让开。”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不!”叶秀秀罕见地违逆了他,反而更紧地挡在海瀚身前,虽然害怕得浑身微抖,却异常固执,“他已经流了好多血了…池哥哥你是要问话,不是要打死他,对不对?把他打死了,就问不到了呀…”她试图用她孩子般的逻辑说服他,但更多的,是出于本能的不忍心。
被锁链禁锢的海瀚,原本已经闭上眼准备迎接更残酷的折磨,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他睁开眼,看到那个小小的、颤抖却坚定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对着那位权势滔天的空城殿主大声说“不”。
这一幕,荒谬得让他想笑,却又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坚冰般的心防。伊吾城的算计与眼前这不顾一切的维护交织在一起,让他混乱不堪。这小女孩…到底是真的无知善良,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瓦解他意志的手段?剧烈的心理冲突让他喉头滚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其复杂的、压抑的喘息,带着血沫的味道。
池青川盯着叶秀秀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她身后眼神复杂、沉默下去的海瀚。地牢内的杀气似乎因这小小的插曲而凝滞、消散了些许,但气氛却变得更加诡异和紧绷。
良久,池青川猛地一甩手。
“啪!”鞭子重重抽打在旁边的石壁上,溅起几点碎屑,发出一声巨响,吓得叶秀秀猛地缩了下脖子。
他并未再看海瀚,而是对狱卒冷声道:“看好他。”语气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冰冷,但其中的怒意并未完全消退。
说完,他俯身,不由分说地一把将还在发抖的叶秀秀抱起,揽在怀里,隔绝了她看向海瀚的视线,大步朝着地牢出口走去。
叶秀秀趴在池青川肩头,越过他的肩膀,泪眼朦胧地最后望了一眼被锁在阴影里的海瀚,小嘴瘪着,满是难过和不放心。
地牢的铁门在池青川身后沉重合拢,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只剩下油灯在潮湿空气中投下的、不安晃动的阴影。
海瀚被独自留在绝对的寂静里,只有水珠滴落的声响和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锁链的重量几乎要压碎他的腕骨。他闭上眼,试图将那个粉色的、带着泪痕的小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但那声带着哭腔的“会死掉的”却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地牢深处那条通往其他囚室的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像是怕惊动什么。
海瀚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刺向黑暗。又来了?池青川还想玩什么把戏?
然而,从阴影里怯生生挪出来的,依旧是那个粉红色的小小身影,像一朵颤巍巍的小花。
叶秀秀竟然去而复返。
她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又偷偷哭过。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素净的白色瓷瓶,瓶塞似乎被她用力塞得很紧。她站在甬道口,离得远远的,不敢再像之前那样靠近,只是睁着大眼睛忐忑地望着他,眼神里交织着害怕、担忧和一种固执的决心。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海瀚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暴怒的戾气消散了些,更多的是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戒备与不解,“池青川让你来的?”他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出破绽。
叶秀秀连忙用力摇头,小手将瓷瓶攥得更紧,小声急急地道:“不是的…我…我偷偷跑回来的…池哥哥他们不知道…”她似乎鼓足了勇气,但依旧不敢靠近他狰狞的伤口和冰冷的锁链。她焦急地看了看他被牢牢锁死在墙上的双手,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药瓶,小脸皱了起来,显然也意识到了他根本无法自己取药。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小小的身子开始慢慢地、极其谨慎地向他挪动。每一步都轻得像猫,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海瀚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动弹,只是眼神复杂地审视着这个一步步靠近的危险又脆弱的“小生物”。
终于,她挪到了他触手可及的范围边缘——但对他被锁住的手臂来说,却仍是无法跨越的距离。她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胳膊,试图将小瓷瓶塞进他被镣铐禁锢的手里,但那距离还差一点。
试了几次失败后,她急得眼圈又红了。忽然,她看到海瀚破烂衣衫的领口微微敞开着。她咬了下嘴唇,像是想到了一个冒险的办法,再次踮起脚,小手飞快地、轻轻地将那个小瓷瓶塞进了他胸前的衣襟里!冰凉的瓷瓶贴着滚烫的、带有伤口的皮肤,让海瀚猛地一震。
做完这一切,叶秀秀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后退好几步,一直退到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才喘着气,小声又快速地说:“这…这是七秀坊最好的金疮药…我…我只有这么一点了…你…你想想办法…涂一点吧…真的很有用的…不会那么疼了…”说完,她不等海瀚回应,转身就要跑回黑暗的甬道。
“等等。”海瀚的声音比之前更沙哑,叫住了她。
女孩的脚步猛地顿住,迟疑地回过头,大眼睛里依旧满是害怕。
海瀚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他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在伊吾城…你撞到我,拉我去看幻术…是故意的吗?是池青川让你那么做的?”
叶秀秀愣住了,似乎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茫然地回想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摇头,声音带着点委屈:“不是故意的呀…那天坊里姐姐们带我去玩,我被人群挤散了,找不到路,很害怕…然后就看到大哥哥你了…我觉得你有点像百溪遇到的那个…但又不敢认…所以才想跟着你…我不知道池哥哥他们在…”她的解释稚嫩而直接,听起来毫无心机。
海瀚的心猛地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所以…她真的只是巧合?是他多疑了?池青川只是顺势利用了她的偶然出现?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和无力,愤怒的对象似乎模糊了,而对眼前这个一无所知、却因此对他充满愧疚和关切的小丫头,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他无法定义的烦躁和…一丝极微弱的松动。
他看着胸前衣襟里那个小小的凸起,又看看站在远处忐忑不安的叶秀秀,第一次,在面对空城殿的人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的僵滞。
叶秀秀见他不说话,眼神依旧吓人,不敢再多留,小声说了句“大哥哥…你保重…”,便飞快地转身,消失在了甬道的黑暗中。
地牢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冰冷的镣铐依旧,身上的伤痛依旧。但胸前那一点微凉的、来自敌人的“馈赠”,却像一个灼人的印记,烫得他心神不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