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很快送来了一份简单的早餐——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和一小碟咸菜。叶秀秀饿坏了,小口小口却吃得飞快,脸颊鼓得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海瀚看着她毫无防备的吃相,沉默了片刻,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比平时缓和些许:“你师父…平日里都教你些什么?”
叶秀秀咽下口中的粥,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师父教秀秀跳舞!可好看啦!像蝴蝶一样!还有认字,念诗…”她掰着沾了点粥渍的手指头数着,“师父还说,女孩子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心也要像花儿一样好,不能学那些打打杀杀的坏人…”
“打打杀杀的坏人…”海瀚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布满旧伤疤痕的手掌和石厅内冰冷的兵器架,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嘲。她所描述的那个光明、柔软的世界,与他所深陷的、属于鬼山会的黑暗与血腥格格不入。叶芷青将她保护得如此之好,好到…让她此刻的依赖和信任显得如此沉重。
他沉默了片刻,石厅内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叶秀秀小口喝粥的动静。
“你师父…”海瀚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缓和些许,“…待你很好。”
“嗯!”叶秀秀用力点头,粥碗都差点捧不稳,“师父最好了!会给秀秀梳最好看的头发,买最甜的糖葫芦,晚上怕秀秀踢被子,还会起来给秀秀盖好…”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全是依赖和想念的光。
海瀚听着,目光落在她因回忆而发亮的小脸上,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也几乎无法想象的被细致呵护的童年。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的边缘。
“大哥哥…”叶秀秀忽然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你的师父呢?他对你好吗?也会给你买糖葫芦吗?”
海瀚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的师父…那个曾经在鬼山会里为数不多给过他些许严厉却真实教导的人,最终也倒在了帮派倾轧的血泊之中。糖葫芦?那是多么遥远而陌生的词汇。
“有过。”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他教我…怎么活下去,怎么杀人,怎么在鬼山会活下去。”他的目光掠过冰冷的兵器架,“他死了。死在…自己人手里。”
叶秀秀眨了眨大眼睛,似乎被这沉重的话题压得有些无措,小声问:“那…他…他对你好吗?”
海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那些早已被血色覆盖的过往。“…他教我活命的本事。”他最终没有直接回答好与不好,只是声音更沉了些,“这就够了。在鬼山会,活着就是最大的…好。”
叶秀秀似懂非懂,但她能感觉到大哥哥提起师父时,好像很难过。她放下粥碗,小声问:“那…你想他吗?”
海瀚看向她,小女孩清澈的眼底映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心。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目光,声音硬邦邦地落下:“…不想。鬼山会里,不想过去,不想将来,只想怎么活过今天。”
叶秀秀看着他不说话了,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努力消化这沉重而残酷的答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把自己那碗还没吃完、还冒着热气的肉粥往海瀚面前推了推。
“大哥哥,”她声音软软的,带着笨拙却真诚的安慰,“你吃。吃饱了…今天就能活得好好的,”顿了顿又说,“以后也会好好的。”
海瀚怔住了,看着眼前那碗被她推过来的、带着她手心温度的粥,又看看她那双写满了“这样或许能让你好过一点”的纯粹眼睛,胸腔里某个冷硬了多年、连师父的死都只是让其更加冰封的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没有去碰那碗粥,只是声音哑得厉害:“…你吃你的。”
叶秀秀观察着他的脸色,觉得他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难过了,才稍稍放心,重新捧起碗小口吃起来,但时不时还会偷偷抬眼瞄他一下。
海瀚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石厅外,风蚀谷的风依旧在呜咽,带着塞外特有的荒凉和肃杀。而石厅内,这一刻却因一小碗被推来的、普通的肉粥,和一个孩子最直白的、试图触碰他伤痕的关心,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这暖意陌生而危险,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侵蚀着他用以隔绝整个世界的冰冷外壳。他知道师父的死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不要信任,不要柔软,但他此刻却无法硬起心肠,彻底推开这片羽毛般的温暖。
叶秀秀咽下最后一口粥,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小脸上洋溢着暖融融的喜悦。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海瀚的目光已从她身上移开,重新落回石桌上那张绘满了标记的皮纸上,眉宇间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与凝肃。
他并未看她,只是朝石厅入口的方向微微抬了抬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去。找婆婆,让她给你把头发梳整齐。”
叶秀秀“哦”了一声,乖巧地放下碗筷。她早已习惯了大哥哥这般忽然冷淡下来的模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站起身,拍了拍沾了少许粥渍的粉红色小裙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红嘟嘟的兔兔鞋,确保它们都好好的。
“那秀秀去啦!”她声音清脆,像只小雀儿,转身就朝着石廊跑去。那双软乎乎的兔兔鞋踩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有鞋头上那两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随着她的脚步一蹦一跳,给这肃杀的环境添上了一抹格格不入的鲜活气。
守在石廊外的两名守卫见她跑出来,目光在她那一身鲜亮的粉裙和可爱的兔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带着几分早已习以为常的复杂笑意,却并未阻拦,只是微微侧身让她通过。
叶秀秀熟门熟路地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行,七拐八绕,很快便来到据点后方一处相对僻静、被简单改造成厨房和杂物间的石窟外。那位头发花白、总是系着一条干净围裙的婆婆,正坐在石窟门口的小凳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衣裳。
“婆婆!”叶秀秀欢快地喊了一声,小跑到她面前。
婆婆抬起头,看到她,脸上立刻绽开慈和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哎哟,是我们秀秀来啦。早饭吃饱了没有?”
“吃饱啦!”叶秀秀用力点头,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婆婆,指了指自己脑后,“大哥哥说,让婆婆帮秀秀把头发再梳梳整齐。”
婆婆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替她理了理跑得有些松散的小揪:“好,好,婆婆给你梳得漂漂亮亮的。”她粗糙却温暖的手指熟练地解开那两根有些歪斜的粉色发带,拿起木梳,细细地将她柔软的黑发重新梳理顺滑。
叶秀秀安静地站着,任由婆婆打理她的头发,大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她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帮众正低声交谈着什么,神色似乎比平时要严肃一些。她还瞥见更远处的谷口方向,似乎加派了守卫的人手,那些叔叔们的表情都绷得紧紧的。
她的小脑袋瓜里默默记下了这些细微的变化,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那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让她心里那点因为吃饱饭和穿了新裙子而升起的欢快,悄悄沉淀下去一丝。
婆婆很快帮她扎好了两个更加精神整齐的小揪,还用发带系了两个小巧的蝴蝶结。“好啦,看看,多可爱。”婆婆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手艺。
叶秀秀摸了摸脑后光滑整齐的小揪,开心地笑了:“谢谢婆婆!”
“去吧,自己去玩会儿,”婆婆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别跑远,也别去吵首领做事。”
“知道啦!”叶秀秀应着,却没有立刻跑开。她在婆婆身边磨蹭了一会儿,看着婆婆继续缝补衣服,又帮忙递了下剪子,这才抱着一种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些的满足感,脚步轻快地朝着自己平日玩耍的小角落走去。
只是这一次,她那双总是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里,除了往日的纯真,还多了一缕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警惕。
风蚀谷的风,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一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