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之外,便是广袤无垠、地形复杂的大漠。黎明前的黑暗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但也隐藏着更致命的追踪者。
海瀚抱着秀秀,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身后隐约传来的追喊声。他专挑难行的小路和岩石缝隙穿梭,利用复杂的地形尽可能地拖延追兵,但他深知,最大的威胁不是身后那些喧哗的追兵,而是那个如影随形、沉默致命的白色身影。
怀中的秀秀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脸埋在他染血的肩窝里,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但始终咬着牙没有哭出声。她能感觉到大哥哥紧绷的肌肉和急促的心跳,也能感觉到那种比明刀明枪更令人窒息的危险正在逼近。
不知狂奔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闹声逐渐远去,但海瀚的脚步丝毫未停,反而更加急促、更加警惕——他能感觉到,白非人那几道冰冷的气息,依旧死死咬在后面!
前方出现一片更加茂密、如同迷宫般的风蚀石林,巨大的怪石以各种诡异的角度耸立着,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海瀚毫不犹豫地猛地钻了进去,利用石林的复杂地形作为掩护,身影在巨石间快速闪动、转折,试图彻底甩掉身后的追兵。
终于,在一处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石裂缝后,他猛地停下脚步,迅速将秀秀放下,自己则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珠如同雨水般从他额角滚落,砸在脚下的沙土上。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野兽,死死盯着来时的方向,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暂时,除了风声,似乎没有追兵靠近的声音。
海瀚紧绷的神经稍缓,立刻低头看向怀中的小人儿。方才疾奔时无暇细想,此刻那个石破天惊的宣告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他扶着岩壁稳住身形,声音因喘息而断断续续,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秀秀:"秀秀!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谢采先生...真的是你爹爹?!" 这是他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答案,他必须知道。
叶秀秀在他紧绷的注视下,小脑袋微微摇了摇。劫后余生的恐惧褪去后,一丝孩子气的、计谋得逞般的狡黠在她眼底闪过,但看到海瀚苍白的脸色和仍在渗血的额角,那点小得意又迅速被担忧取代。她小声飞快地说,语气里甚至带着点“你怎么这都信”的嗔怪:“不是呀,当然是骗他们的,大哥哥不会也相信了吧?”
海瀚闻言,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堵在胸口的那股气终于吐出。随即,一声极其短促、意味复杂的低笑从他喉咙深处溢出,那笑声里混着巨大的释然、难以言说的苦涩,还有一丝对她急智的由衷惊叹。“呵,果然。。。”他重重喘了口气,脱力感伴随着无比的疲惫席卷而来,却又由衷地叹道,声音低沉却清晰,“…秀秀真聪明。”
这短暂的对话耗尽了方才奔逃时绷紧的最后一丝气力。此刻暂时脱离险境,剧烈的疲惫和先前被忽略的伤痛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在这昏暗逼仄的光线下,叶秀秀终于能抬起头,仔细看清了海瀚此刻的样子。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几近透明,与往日那种冷峻的健康肤色截然不同。嘴唇因脱水和剧烈运动而干裂出血,额角那道明显的、正微微渗血的新鲜划痕尤为刺眼——那是方才在石林中亡命穿梭时,为保护她不被横生的尖锐岩枝刮到,他自己侧头硬生生撞剐过去的。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凌乱地黏在颊边和额际,更衬得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狼狈不堪,但眉宇间那股锋利的锐气却未曾削减,只是更深地沉淀为一种近乎凝固的戒备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像一头被无数猎人和陷阱逼到绝境、浑身伤痕累累却仍不肯倒下、龇着牙准备最后一搏的孤狼。
“大哥哥…对不起,”叶秀秀小声地、带着未褪的哭音和难以抑制的心疼,“是秀秀不好,秀秀不该任性的,不该不听你的话…”她哽咽着,看到他额角那抹不断渗出、缓缓滑落的鲜红,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了似的疼。她伸出微微颤抖、同样沾满了尘土沙粒的小手,下意识地就想向前,想去碰碰那道狰狞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一些痛苦。
海瀚却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动作极快,完全出于长期处于致命危险中形成的身体本能,因为神经依旧高度紧绷而显得有些粗暴。但下一秒,掌心触及那细瘦、微颤的腕骨,他似乎立刻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什么,像是被炽热的火焰烫到一样,又迅速松开,甚至指尖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只在秀秀细嫩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沾着血污和沙尘的红痕。
他侧过头,刻意避开了她那双清澈得能照见人影、此刻盛满了纯粹担忧和泪水的眼睛,声音沙哑疲惫到了极点,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受伤的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傻丫头,”他喘了口气,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从未怪过你。”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低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歉疚,“…先前也是大哥哥不对,大哥哥不该凶你的。我只是…太怕护不住你了。”
叶秀秀仰着小脸,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但她听到了想听的话,那双懵懂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带着孩童特有的、对和解的渴望和小心翼翼,轻声问道:“那大哥哥我们和解了好不好?”
海瀚看着她那副又可怜又期待的模样,心底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酸涩而柔软。他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用气音应道:“嗯。” 这一个字,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许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承诺。他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用相对干净的指背,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上混着灰尘的泪痕,动作笨拙却充满了无声的安抚。
这短暂的温情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打破。远处,一声隐约的、被风扭曲了的呼哨声传来,让海瀚的身体瞬间再度绷紧,眼中的柔和顷刻间消散殆尽,重新被冰冷的警惕和深切的疲惫所取代。他收回手,目光重新扫过这片将他们暂时隐藏、却也如同囚笼般的岩石裂缝。
“听着,秀秀,”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错辨的凝重,“刚才那声呼哨…是白非人追来的信号。她从不轻易发出声响,一旦响了,就意味着她已经锁定了猎物。”他喘息着,额角的血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暗沉,“我带着你,就像负伤的狼带着幼崽,逃不过猎犬的鼻子。”
他沉默了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比刀刃更割喉。终于,他几乎是用气音问道,带着一种仿佛即将宣判自己命运般的死寂平静,将那血淋淋的现实再次推到了她的面前:
“…现在,”
“…你还想跟着我吗?”
海瀚的问题,像一块沉重而冰冷的石头,狠狠砸进叶秀秀稚嫩的心湖,激起的不再是恐惧的涟漪,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汹涌情绪。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疲惫、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像负伤困兽般警惕而孤狠的大哥哥,之前所有的委屈、害怕、甚至那些孩子气的“报复”,都被这股更强烈的情感彻底淹没了。
她没有用语言去回答“想”还是“不想”,而是伸出那双沾满了沙尘和一点点已经干涸发暗血渍的小手,不是去碰触他额角刺目的伤口,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抓住了他那只冰凉而布满薄茧的大手,用带着浓浓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奶音说:
“秀秀不怕。秀秀和大哥哥一起。”
海瀚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他霍然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双紧紧抓住自己手指的小手——那么小,那么软,甚至还有些脏兮兮的,却仿佛带着一种能灼伤灵魂的温度,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几乎要下意识地甩开。他所有冷硬的、试图让她知难而退的言语和伪装,在这一刻,在这份纯粹到不容置疑的信任和依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胸腔里那股几乎将他溺毙的绝望冰潮,仿佛被这细微却坚定的暖流硬生生冲开了一道裂隙。他最终只是猛地反手,用他那双惯于握刀、染血、冰冷而粗糙的手,将那只小手完全包裹,紧紧握住,力道大得甚至让秀秀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又像是怕捏碎她一般迅速放松了些许,却终究没有松开。
“傻话…”他哑声吐出两个字,喉结滚动,将翻涌的心绪狠狠压下。他别开脸,避开那双清澈得让他无所适从的眼睛,声音强行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但那冷硬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然碎裂、融化,少了几分之前的绝望和死寂,多了一丝必须为她、也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的沉重执念。“…跟紧我,别出声。”
他不再看她,而是如同最警觉的猎豹般骤然绷紧全身肌肉,侧耳倾听着风掠过岩石缝隙带来的每一丝细微声响,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迅速扫过周围如同迷宫般的嶙峋怪石,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下一秒,他拉起秀秀,再次无声无息地潜入更深的石林阴影之中,动作迅捷而悄然,仿佛本身就是这片死亡之地的一部分。
他带着她,如同两道融入岩石本身的影子,在迷宫般的风蚀石林中快速而诡异地穿梭。他利用着复杂的地形和逐渐亮起的天光制造出的交错阴影,精准地判断着每一步落脚点,时而骤然停顿屏息,感受着远处细微的动静,时而又猛地加速转折,利用一个又一个天然掩体。每一次移动都冷静得可怕,巧妙地避开了可能的视线和追踪路径。
白非人如同最耐心也最冰冷的猎人,带着两名手下在石林的外缘和通道间徘徊,几次逼近到几乎能听到他们压抑呼吸的距离,却又被海瀚故意用脚尖踢动一块松动的碎石滚落、或是利用岩石反弹制造出的细微声响,精准地引向了错误的方向。一场无声无息却惊心动魄的狩猎与反狩猎,在这片死寂而诡异的石林中紧张上演。
叶秀秀咬紧牙关,努力迈着小短腿,拼命跟上海瀚的步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她看着海瀚宽阔却紧绷的背影,看着他如何机警地观察每一处阴影、如何果断地抉择每一条岔路、甚至如何冷静地利用环境制造陷阱误导敌人…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残酷地认识到,“活着”这件事,对她的大哥哥来说,不是扬州城里的嬉戏玩闹,不是七秀坊中的丝竹习武,而是如此艰难、如此危险、每一步都游走在刀刃边缘、却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和冷酷技艺熟练执行着的一件事。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尖锐心疼、懵懂崇拜和巨大不安的情绪,在她小小的心田里悄然滋生,牢牢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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