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的黄昏,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得化不开。叶秀秀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井角落里那丛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的紫色小花。几天了,她被关在这个精致却死寂的院子里,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雀儿。林嬷嬷除了必要的照料,几乎不说话,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害怕。对海瀚大哥哥的担忧,像藤蔓一样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越勒越紧。
“嬷嬷……”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得像猫叫,“我想去看看大哥哥……就一眼,好不好?求求你了……”
林嬷嬷正在一旁安静地擦拭着窗棂,闻言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小姐,安心待着。外面的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可是大哥哥他受伤了!他很疼!我要去看看他!”叶秀秀的委屈和恐惧一下子爆发出来,她从石阶上跳下来,冲到林嬷嬷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要知道他怎么样了!嬷嬷,你带我去看看他,就看一眼!”
林嬷嬷放下抹布,转过身,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小女孩,语气依旧没有起伏:“他的伤自有大夫照料,小姐去了也无用。安心待着,便是对他好。”
“有用的!有用的!”叶秀秀用力摇头,小手紧紧抓住林嬷嬷深灰色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我可以给他吹吹伤口,以前我摔疼了,娘亲她给我吹吹就不疼了……大哥哥看到我,一定会好得快一点的!嬷嬷,我求求你了……”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脸憋得通红。
林嬷嬷看着被她攥得发皱的衣角,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冷硬:“不行。会长有令,小姐不得踏出西厢半步。”
“会长……是那个坏蛋谢叔叔吗?”叶秀秀抬起泪眼,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不解,“他为什么不让我见大哥哥?是他把大哥哥打伤的!他是坏人!大哥哥是好人!我要去找大哥哥!”
她说着,突然松开林嬷嬷的衣角,转身就向院门冲去。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蛮劲。
“站住!”林嬷嬷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叶秀秀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固执地面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大门。
林嬷嬷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力道不轻,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回去!再胡闹,今晚就别想吃晚饭了!”
“我不吃!我不饿!我就要见大哥哥!”叶秀秀用力挣扎起来,像一尾离水的鱼,拼命扭动,“放开我!你是坏嬷嬷!你和那个坏蛋谢叔叔是一伙的!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大哥哥!大哥哥——!”
她的哭喊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尖锐刺耳,带着孩童特有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她用力踢打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头发也散乱开来,狼狈不堪。
林嬷嬷的眉头皱得更紧,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愠色。她紧紧钳住叶秀秀细瘦的胳膊,任她如何踢打挣扎也不松手,沉声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不识好歹!再闹,我便将你锁在屋里!”
“锁就锁!我要见大哥哥!不见到他我就不吃饭!不睡觉!呜哇——!”叶秀秀彻底撒起泼来,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背过气去。连日来的恐惧、委屈、对海瀚的担忧,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不顾一切的哭闹。
就在这一大一小僵持不下、院内一片混乱之际,院门外,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谢采静立于暮色阴影中,仿佛与周围的昏暗融为一体。他听着院内传来的尖锐哭闹和林嬷嬷压抑的呵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并没有进去的打算,只是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静静地听着那充满童稚却绝望的哭喊,听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大哥哥”。
良久,直到院内的哭闹声渐渐变成了无力而悲伤的抽噎,他才缓缓转身,玄色衣袂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
仿佛感知到那无声的注视已经离去,院内的林嬷嬷微微松了口气,看着怀里哭得几乎脱力、还在不住抽噎的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眼神里,有无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违逆的宿命感。她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但仍没有松开。
“别哭了,”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些许刚才的严厉,“哭坏了身子,更见不到你的大哥哥了。”
叶秀秀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茫然又绝望地看着她。
林嬷嬷没有解释,只是半强制性地将她带回了屋里,点亮了烛火。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叶秀秀哭花的小脸和红肿的眼睛。
这一夜,西厢的烛火亮了很久。叶秀秀蜷缩在床角,小声地啜泣着,最终在极度的疲惫和悲伤中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而林嬷嬷则坐在外间,守着孤灯,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偶尔投向里间那道细小身影的目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叶秀秀在昏沉的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小小的身体不时惊悸般地抽搐一下,仿佛仍在与无形的恐惧搏斗。
天光微亮时,她被窗外一阵不同寻常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砰砰直跳,侧耳细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而且正朝着西厢的方向而来。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大哥哥有消息了?还是那个坏蛋谢叔叔又来了?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她赤着脚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跑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外面传来林嬷嬷压低的声音,似乎在与人交谈,语气带着少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叶秀秀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捕捉到几个词:“……会长吩咐……不能见……伤势未稳……”
不能见?伤势未稳?是说大哥哥吗?叶秀秀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大哥哥的伤更重了?她急得团团转,小手用力拍打着门板,带着哭腔喊道:“嬷嬷!嬷嬷!是不是大哥哥怎么了?我要见他!让我出去!”
门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嬷嬷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后。她看着叶秀秀焦急的小脸和赤着的双脚,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斥责,只是低声道:“小姐,安静些。外面无事,你好好待在屋里。”
“你骗人!”叶秀秀用力摇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听到你们说话了!大哥哥是不是伤得很重?他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林嬷嬷沉默了一下,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终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海瀚统领的伤势已有好转,薛大夫正在尽力救治。但你此刻去见他也无用,反而会打扰他静养。会长有令,在他伤愈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好转?真的吗?”叶秀秀抓住林嬷嬷话语里的一丝希望,急切地追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好?什么时候能来看我?”
“这……老身不知。”林嬷嬷避开了她的目光,伸手将她轻轻推回屋内,“小姐先用早饭吧,莫要胡思乱想。”说完,她重新关上了门,留下叶秀秀一个人呆立在冰冷的房间里,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巨大的不确定性和被隔绝的痛苦浇灭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连见一面都这么难?那个谢叔叔,到底要把他们关到什么时候?
与此同时,在主堡深处那间药味刺鼻的石室内,气氛却远比林嬷嬷描述的严峻。海瀚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薛大夫刚刚为他换完药,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陈徽站在一旁,脸色阴沉。
“幽冥掌力的阴寒之气已侵入心脉,虽用金针和猛药暂时护住心脉,但如同在朽木上雕花,根基已毁。”薛大夫的声音沙哑,“他能撑到现在,全凭一股极强的求生意志吊着。但若三日内无法醒来,寒气彻底冻结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陈徽的拳头无声地握紧。海瀚的生死,如今已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命运,更牵动着整个鬼山会微妙的平衡。谢采那句模糊的“时候未到”,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究竟是希望海瀚活,还是死?
“用‘赤阳丹’。”陈徽突然开口,声音冷硬。
薛大夫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赤阳丹?那可是虎狼之药!药性至阳至烈,与他体内幽冥掌力相冲,以他如今的身体,服下此丹,无异于引火烧身,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总好过十死无生。”陈徽眼神冰冷,“这是命令。若他命不该绝,或许能借此丹的烈性,逼出部分寒气,搏一线生机。若他命该如此……”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薛大夫看着陈徽不容置疑的神色,又看了看榻上气息奄奄的海瀚,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老夫尽力而为。”他转身从药柜最深处取出一个密封的玉瓶,瓶身泛着不祥的赤红光泽。
而在西厢,叶秀秀食不知味地扒拉着林嬷嬷送来的早饭,味同嚼蜡。她满脑子都是海瀚苍白的面容和胸前可怕的凹陷。不行,她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她一定要知道大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萌生。她记得昨天白非人离开时,院门似乎没有从外面锁死?林嬷嬷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间或天井忙碌,或许……有机会?
整个上午,叶秀秀都表现得异常“乖巧”,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发呆,实则暗中观察着林嬷嬷的动向。午后,林嬷嬷照例要去后院的小厨房煎药,这是她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通常会离开小半个时辰。
机会来了!
叶秀秀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屏住呼吸,听着林嬷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道尽头。她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像一只灵巧的猫儿,蹑手蹑脚地溜到院门边。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竟然真的动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巨大的惊喜和恐惧同时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一条仅容她侧身通过的缝隙,像一尾小鱼般滑了出去。外面是那条幽静的鹅卵石小径,空无一人。
自由了!但紧接着是无边的茫然和恐惧。鬼山城这么大,她该去哪里找大哥哥?她只记得上次是被白非人从主堡侧面带过来的……主堡!大哥哥一定在主堡里!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朝着记忆中主堡高大的阴影方向,沿着墙根和灌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一路上,她心惊胆战地躲避着偶尔走过的、面色冷峻的帮众。这座城寨比她想象中更大、更阴森,到处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古怪建筑和巡逻的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气氛。
就在她躲在一处假山后,紧张地观察着前方一条似乎通往主堡深处的走廊时,一个略带惊讶的、娇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咦?这不是我们的小姐吗?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叶秀秀吓得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白非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那种让她毛骨悚然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在灰暗的背景下格外刺眼。
“我……我……”叶秀秀吓得说不出话来,小脸煞白。
白非人弯下腰,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是想去找你的海瀚大哥哥吗?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可惜啊,”她拖长了语调,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他现在的情况,可不太妙哦。薛大夫和陈统领,正在给他用一种……很危险的药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去……”
叶秀秀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危险的药?熬不过去?大哥哥……大哥哥真的要死了吗?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忘记了眼前的危险,忘记了身处何地,只想立刻冲到海瀚身边。她猛地推开白非人,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条幽深的走廊深处跑去,甚至没有辨别方向,只想离那个可怕的消息远一点,离她的大哥哥近一点。
白非人看着她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片冰冷的算计。她并没有去追,只是轻轻掸了掸衣袖,仿佛掸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袅袅离去。
叶秀秀在迷宫般的廊道里狂奔,泪水模糊了视线,恐惧和悲伤让她几乎窒息。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一头撞进一个散发着浓郁药味的、光线昏暗的石室门口。
石室内,薛大夫刚刚将那颗赤红如血的“赤阳丹”化入水中,正准备给昏迷的海瀚灌下。陈徽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如铁。
突然闯入的叶秀秀,让两人同时一惊。
“大哥哥——!”叶秀秀一眼就看到了石榻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影,哭喊着扑了过去,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
陈徽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谁让她进来的?!拦住她!”
但已经晚了。叶秀秀扑到榻边,看着海瀚灰败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感受到他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最后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碎。她伸出颤抖的小手,想要触碰他冰凉的脸颊,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发出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大哥哥!你醒醒!你不要死!秀秀在这里!秀秀来了!你答应过要保护秀秀的!你不能丢下秀秀一个人!呜哇——!”
孩子的哭声在阴冷的石室里回荡,充满了最原始、最无助的悲恸。这哭声,似乎穿透了层层昏迷的迷雾,触及了海瀚意识深处最柔软、最无法割舍的角落。
就在薛大夫端着药碗,犹豫着是否要继续灌药时,海瀚那如同蝶翼般微弱颤动的睫毛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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