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凝滞得令人窒息。叶秀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破碎的琉璃,在冰冷粗糙的石壁间反复撞击、折射,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孩童最原始、最无助的绝望与哀求。这哭声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药石的苦涩气味,直刺人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陈徽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跳,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准备将这个不顾一切闯进来、可能打乱所有计划的小丫头强行拖开。这简直是胡闹!薛大夫端着那碗色泽赤红、药性霸道的赤阳丹药汁,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疑不定,额上渗出的冷汗沿着深深的皱纹滑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
石榻上,海瀚那如同被万年玄冰封住、毫无生气的身体,极其细微地,痉挛般地颤动了一下。那颤动微弱得如同垂死蝴蝶的振翅,却清晰地落在了紧盯着他的每一道目光中。紧接着,他紧蹙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几乎拧成一个死结。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刮骨剜心般痛楚的闷哼。“呃……”
那声音嘶哑破碎,几乎被叶秀秀的哭声淹没,但在场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猛地定格。陈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薛大夫倒吸一口凉气,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海瀚的脸。
叶秀秀的哭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她抬起被泪水彻底模糊的小脸,甚至忘记了呼吸,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海瀚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面容。她感觉到,自己紧紧攥着的那只冰凉的大手,指尖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回握住她,却无力完成这个动作。
“大哥哥……”叶秀秀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细弱得像怕惊扰一个即将碎裂的幻梦,“你……你听到秀秀了吗?是秀秀……大哥哥,你睁开眼看看我……”
海瀚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中浮沉。刺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沉重的疲惫像铅块一样拖拽着他的灵魂坠向深渊。胸腔里仿佛有无数冰锥在搅动,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就在这永恒的沉寂即将把他彻底吞噬的边缘,一个熟悉到刻入骨血里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像一根燃烧着的、纤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顽强地穿透了层层冰封的隔绝,死死拽住了他正在涣散的意识。
是秀秀……她在哭……哭得那么伤心……她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入了他近乎死寂的心湖,却瞬间引爆了残存的所有意念。保护她……这个念头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痛苦和疲惫,催动着体内那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开始疯狂地对抗那要将他碾碎、冻结的黑暗。
他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一下,两下……终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双紧闭的眼睑,艰难万分地掀起了一条细缝。视线模糊不清,眼前是摇晃的光影和一片浑浊的色块,但他努力聚焦,终于看清了趴在榻边、哭得小脸通红、满脸是泪痕的那个小小轮廓。
“……秀……秀……”他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嘴唇微弱地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音节。每一个字的吐出,都牵扯着胸腔可怕的痛楚,但他还是唤出了那个名字。
“大哥哥!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叶秀秀瞬间破涕为笑,尽管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但那是喜悦的泪水。她用力点着头,小手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是我!是秀秀!大哥哥你不要死!不要丢下秀秀!”
海瀚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灭。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胸口,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穿刺。但他强忍着,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眼前这张布满泪痕的小脸上,看到她眼中的恐惧和依赖,一股强烈的愧疚和心疼涌上心头。他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别怕,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陈徽和薛大夫交换了一个震惊无比的眼神。赤阳丹这等虎狼之药还未服下,海瀚竟在叶秀秀毫无章法、纯粹发自本能的哭喊声中,提前苏醒?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和医理常识!是这孩子尖锐的哭声,如同锥子般刺破了他沉重的昏迷?还是这小女孩本身,就是一股连“幽冥掌力”和生死界限都能影响的奇异变量?
陈徽眼神复杂难明地看着榻边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海瀚即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对叶秀秀近乎本能的关切和维护,让他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他缓缓收回了原本要拉开叶秀秀的手,对薛大夫做了一个极轻微的手势,示意他暂缓用药。眼下情况突变,海瀚竟能自主苏醒,这意味着一线生机或许并非只能依靠猛药搏取,强行灌下赤阳丹,在情绪如此激动之时,后果难料。
“海瀚,”陈徽上前一步,声音依旧保持着冷硬,但语气相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传达意味,“你既已醒来,当知自身处境。会长有令,待你伤愈,需即刻前去觐见。”
海瀚涣散而痛苦的目光缓缓转向陈徽,眼神深处虽然带着重伤后的极度虚弱,却依旧残留着一丝历经沙场磨砺出的锐利和本能般的警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想问谢采的目的,或许是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但喉咙里只涌上一股腥甜,引发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嘴角再次溢出一缕暗红的血沫。
叶秀秀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用自己的袖子手忙脚乱地去擦他嘴角的血,小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带着未褪的哭音,又急又怒地朝着陈徽喊道:“你不要跟他说话!没看到大哥哥他很疼吗?!他要休息!你走开!”
陈徽被这童言无忌顶得一噎,脸色有些难看,但看着海瀚确实虚弱不堪的样子,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扫了叶秀秀一眼,对薛大夫道:“既已醒转,便按稳妥的法子用药调理,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他强调着“性命”二字,意味深长。
薛大夫连忙躬身应下,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老夫明白,定当竭尽全力,稳住海瀚首领的伤势。”
陈徽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重新陷入半昏迷状态、但眉头依旧因痛苦而紧锁的海瀚,以及那个死死守在一旁、像个小守护神般的叶秀秀,转身大步离开了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石室。他需要立刻将海瀚意外苏醒,尤其是苏醒的原因,详尽地禀报给谢采。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无疑给本就扑朔迷离、暗流汹涌的局势,投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
石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叶秀秀小声的抽噎和薛大夫捣药的声音。海瀚极度疲惫,很快又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状态,但他的手,却始终被叶秀秀那双温热的小手紧紧握着,仿佛这是连接他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纽带。
薛大夫看着这超乎寻常的一幕,默默地摇了摇头,心中暗叹造化弄人,也叹这命运无常。他小心翼翼地调配好药性温和的汤药,坐在榻边,用银匙一点点撬开海瀚的唇齿,极其缓慢地喂入。这一次,尽管吞咽依旧困难,海瀚的喉结却会下意识地微微滚动,比之前完全无知无觉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
叶秀秀就那样固执地守在榻边,寸步不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瀚,生怕一闭眼,他就会消失。林嬷嬷不知何时寻了过来,站在石室门口,看着叶秀秀那倔强而单薄的背影,沉默良久,终是没有进去强行将她带走。她只是默默地将一份尚且温热的饭菜和一壶清水轻轻放在了门口冰凉的石地上,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了廊道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海瀚未死,且在命悬一线之际被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用哭声唤醒——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幽灵,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速地渗透了鬼山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无数双在暗中观察、等待、算计的眼睛,因此而闪烁起各异的光芒。
白非人听到心腹低声禀报时,正对着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用指尖蘸着嫣红的胭脂,细细描绘着唇瓣。闻言,她点染朱红的手指微微一顿,在唇角拉出了一道略显凌厉妖异的弧度。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妩媚天成、眼波流转却又深藏冰冷的容颜,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似笑非笑的弧度,低声自语:“哭声唤魂?呵……倒真是……情深义重啊。”只是那“情深义重”四个字,从她红唇中吐出,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讥诮与冰寒。
而此刻,在鬼山城最深处那间终年幽暗、烛火如同鬼眼般摇曳的静室中,谢采正听着陈徽躬身而立、详尽无比的禀报。他背对着陈徽,面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浓稠夜色,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他面前宽大的书案上,摊开的正是那卷从地下石窟带出的、边缘残破、字迹诡异的古老羊皮纸卷。
“醒了?”谢采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那个孩子的哭声?”他刻意在“孩子”和“哭声”上,做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是,属下亲眼所见,绝无虚假。”陈徽垂首,语气肯定,“海瀚确实是在叶秀秀扑到榻边哭喊之后,才有了反应,继而苏醒。”
谢采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静室中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半晌,谢采才缓缓转过身。跳跃的烛光在他俊美却缺乏血色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幽深难测。他的目光掠过陈徽,落在了书案上那卷羊皮纸的某一处。那里,有一个用暗红色颜料描绘的、极其模糊隐晦的图案,形状依稀像是一弯被云翳半掩的新月,旁边还有几个难以辨认的古老符号。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味道,“这枚意外落入棋盘的‘棋子’,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遥遥望向西厢乃至那间石室的方向,深邃的眼底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井水之下,暗流汹涌。
“继续看着他们。”谢采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尤其是……那个孩子。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是。”陈徽感到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寒意。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深深一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一步步悄然后退,直至厚重的石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静室内外彻底隔绝。
石门关闭的轻响过后,静室重归死寂。谢采独自立于幽暗之中,身形挺拔如松,却又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叶秀秀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并未让他感到丝毫慌乱,反而像是一滴清水落入滚油,激起了他眼底一丝极淡的、属于猎食者的兴味。他不需要喜怒,只需要冷静地计算,计算这颗意外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最终能荡起多远的涟漪,又能……为他搅动出怎样意想不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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