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魂引

几乎在谢采踏入西厢院落、将叶秀秀安置于床榻的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被无垠黄沙环绕的伊吾古城深处,一座依托山崖开凿、历经风霜的古老宫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空城殿主殿异常空旷,唯有中央一座巨大的、刻画着繁复星辰轨迹与西域山川脉络的沙盘,在四周壁灯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散发着神秘而肃穆的气息。池青川独自站在沙盘前,身形挺拔如孤松,但紧蹙的眉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惯常带着的温润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郁。

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位气息沉稳、装扮各异的核心下属无声地快步走入大殿,在他面前站定。他们中有面容精悍、皮肤黝黑、身着沙漠旅人服饰的斥候首领;有看似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的文士模样的谋士;还有一位沉默寡言、周身散发着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劲装男子。几人皆垂手肃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消息确认了?”池青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可察觉的焦灼,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回禀殿主,确认了。”那位身着沙漠旅人服饰、名叫“沙蝎”的精悍男子上前一步,沉声回答,声音因长途疾驰而略带沙哑,“我们在鬼山城的内线,代号‘夜枭’,冒死传出最新情报。他亲眼所见,就在数个时辰前,谢采亲自从城外一片废弃庙宇中,将叶小姐……抱回,并安置于西厢院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补充道,“据‘夜枭’观察,谢采的举动……颇为异常,不似单纯的囚禁看管,其姿态……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谨慎。”

“月魂引……” 池青川仿佛没有听到后半句,或者说,“异常”二字更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想。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敲击着坚硬冰冷的沙盘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锁定了沙盘上那处用黑色曜石标注的、代表鬼山城的险要山峦标记。“谢采那家伙,果然还是将主意打到了秀秀身上!他定然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特殊之处,或者……更糟糕的是,‘月魂引’现世的契机,真的因秀秀而被动触发了?”

这个念头让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温润的气质被一种属于领袖的冷硬所覆盖:“不能再等了!谢采此人,心思诡谲难测,堪比毒蛇,秀秀落在他手中,每多一刻便多一分难以预料的危险!我们必须行动!”

“殿主,请三思!”那位儒雅文士模样的谋士,被称为“墨先生”,此刻面露凝重,谨慎地提醒道,“鬼山城地处天险,经谢采多年经营,堪称龙潭虎穴,戒备森严无比。谢采本人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多年来无人能探其深浅。强攻……绝非良策,无异于以卵击石,恐会葬送我等多年心血,更可能将叶小姐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我知道。”池青川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强迫自己沸腾的血液和焦灼的心绪冷静下来。他走到沙盘前,双手撑在边缘,目光如电,迅速在沙盘上几个关键节点和路径上划过,脑中飞快地推演着。“强攻是下下之策,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秀秀成为谢采棋盘上的棋子!他既然选择公开将秀秀置于西厢,看似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实则是将她置于所有势力目光的风口浪尖,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或许也是一种针对各方、特别是针对我们的试探!”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鬼山城外围几个重要关隘和补给点的位置:“所以,我们必须回应,而且要打得他措手不及!立刻启动‘暗影’计划!”

命令一下,几人精神顿时一振,腰杆挺得更直。

“第一,”池青川看向“沙蝎”,语速快而清晰,“加派‘沙狐’中最精锐的斥候,三人一组,化整为零,不惜一切代价,绕过鬼山会的明哨暗卡,渗透到鬼山城外围五十里内的关键区域。我不要你们攻城,只要像影子一样钉在那里!我要知道谢采近日的一切动向,尤其是鬼山会人马的异常调动,以及……西厢院落的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一个侍女进出时间的改变,都要记录下来,用最快的方法传回来!”

“属下明白!‘沙狐’就算拼到最后一人,也绝不会漏过任何消息!”沙蝎抱拳领命,眼神坚定。

“第二,”池青川的目光转向“墨先生”,“启动我们在漠北潜伏的所有暗桩,动用一切隐秘渠道。特别是那些与鬼山会有旧怨,或是在利益上与谢采有尖锐冲突的部族首领、马贼头子,甚至是……那个一直对‘伊吾秘藏’虎视眈眈的‘黑狼王’。巧妙地放出风声,就说……谢采已经得到了开启传说中‘伊吾秘藏’的关键‘钥匙’——一个身怀特殊血脉的小女孩,此刻正被他藏在鬼山城西厢。”

墨先生眉头微皱:“殿主,此计虽妙,可一旦放出风声,无异于引火烧身。若真的引来群狼环伺,局面可能会失控,甚至波及伊吾城……”

“就是要引狼入室!把水彻底搅浑!”池青川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谢采想稳坐钓鱼台,凭借鬼山天险和强势实力掌控一切?我偏要让他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翻腾起来!水越浑,水下的鱼才会慌乱,我们才有趁乱摸鱼、暗中行动的机会!要让谢采不得不分心应对来自外部的压力,让他无法全力专注于秀秀和‘月魂引’之事!”

他看向最后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劲装男子“影刃”,此人乃是空城殿最神秘、也是最精锐的暗杀与突击力量的首领。“第三,‘影刃’全员,即日起解除一切外围任务,进入最高战备状态。配发最好的装备和毒药,在死亡沙漠边缘的‘绿洲七号’秘密据点待命。没有我的亲笔手令,绝不可轻举妄动!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随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接应秀秀撤离鬼山城!”

“是!‘影刃’已准备就绪,随时可化为殿主手中利刃!”影刃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简短有力地回应。

“去吧!时间紧迫,一切依计行事!有任何重大变故,随时来报!”池青川一挥手。

“是!”几人齐声应道,不再多言,迅速转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殿幽暗的出口处,只留下衣袂带起的细微风声。

转瞬之间,空旷的大殿再次只剩下池青川一人。壁灯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刻满古老壁画的高墙上,随着火焰跳动而晃动,仿佛有无数不安的魂灵在起舞。他缓缓踱步到沙盘前,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代表鬼山城的那点黑色标记上,仿佛要穿透这沙盘,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阴森城堡西厢院落中,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小小身影。

他温润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良久,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愧疚和不容动摇的坚决,在这寂静的古殿中幽幽回荡:

“秀秀,是池哥哥没用,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别怕,再坚持一下……无论如何,池哥哥一定……一定会把你从那个魔窟里平安带回来!”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刀,直刺沙盘上鬼山城的方向,一字一顿,带着冰冷的杀意:“谢采,你若敢伤她分毫,动她一发……我池青川在此立誓,必倾尽空城殿之力,踏平你鬼山险隘,让你鬼山会上上下下,血债血偿!”

誓言如同金石坠地,在这千年古殿中激荡起无形的涟漪。池青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份冷意却更深沉地沉淀在了眼底。

“朔风,墨羽。”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向大殿角落的阴影处。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如同融入黑暗又剥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池青川身后三步之外,单膝跪地。左侧一人身着暗青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气息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正是他最信任的影卫朔风。右侧则是一位身着利落玄色箭袖服的女子,身姿矫健,眼神清亮锐利,腰间佩着一对造型奇特的短刃,乃是他的贴身侍卫墨羽。

“属下在。”两人齐声应道,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拖沓。

池青川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上,但话语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准备一下,明日随我动身,前往华山纯阳宫一趟,求见李忘生李掌门。”

朔风和墨羽闻言,眼中皆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随即化为绝对的服从。纯阳宫远在中原,李忘生更是武林泰斗,地位超然,殿主此刻突然决定前往拜会,必然与叶小姐之事,乃至那诡谲的“月魂引”有重大关联。

“是!”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命。

池青川微微颔首,望着沙盘上那条蜿蜒指向东方中原的虚拟路线,目光深邃。纯阳宫,道家圣地,或许那里尘封的典籍或李掌门的智慧,能为他解开“月魂引”之谜,找到破局的关键。为了秀秀,哪怕龙潭虎穴,九天仙宫,他也要去闯上一闯。

鬼山城,主堡深处,一间燃着数盏长明青铜灯、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密室内。

空气凝滞而冰冷,带着陈年石壁特有的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谢采负手立于唯一一扇窄小的石窗前,窗棱外是沉甸甸的、不见星月的夜色,漠风如同怨灵般在城堡外壁的裂隙间穿梭呼啸,更衬得室内死寂异常。他玄色的衣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袖口和衣摆处用银线绣着的、代表鬼山会至高权柄的繁复暗纹,在跳跃的烛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冰冷的光泽。

陈徽垂手肃立在他身后数步之外,一身劲装勾勒出精悍的身形,铠甲关节处沾染着尚未拂尽的沙尘,显然是刚处理完要务便匆匆赶来。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恭敬,但紧抿的嘴角和略微绷紧的肩线,显露出他汇报内容的重要性。

“……池青川那边,反应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动作也更大。”陈徽的声音在密闭的石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我们在西域各处的暗哨接连传回消息,空城殿麾下最精锐的‘沙狐’斥候,正在以极高的效率向漠北渗透,化整为零,行动极为隐蔽,但综合各方情报来看,规模不小,显然是冲着我们鬼山城来的。”

谢采静静地听着,身形未动,仿佛窗外那无边的黑暗比陈徽的汇报更有吸引力。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甚至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仿佛池青川的一切反应,早已在他推演的棋盘之上。待陈徽话音落下,密室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啸。

良久,谢采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知道了。传令下去,各关卡暗哨,加强戒备,但对他们的人,继续监视,不必阻拦,放他们进来。”

陈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先生,属下愚钝。将叶秀秀……如此公开地安置于西厢,是否……太过显眼?西厢虽在堡内,却非绝对核心区域,难免人多眼杂。此举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觊觎和麻烦,若是被某些宵小之辈或者……其他对‘月魂引’有心的势力盯上……”

谢采缓缓转过身。烛光从他侧后方照来,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分割成明暗两半,明亮的那一半依旧俊雅,却带着玉石般的冷硬,隐匿在阴影中的那一半,则显得愈发高深莫测,令人望而生畏。

“显眼?”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微妙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纯粹的算计,“要的就是显眼。藏着掖着,故布疑阵,反而会让池青川疑神疑鬼,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更加谨慎,不敢轻易露头。如今我把这‘钥匙’大大方方地放在明处,池青川才会真正地急,才会不惜代价、调动他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而那些自以为能分一杯羹的魑魅魍魉,见到诱饵,才会忍不住从各自的巢穴里钻出来。”

他迈步走到中央的黑曜石桌案前,桌面上平整地铺着那卷残破的羊皮纸卷。他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指尖精准地点在“月魂引”三个模糊不清、却蕴含着诡异力量的古字上。他的指尖仿佛带着一丝寒意,让那古老的皮卷都微微战栗。

“‘月魂引’并非凡物,需要特定的‘引子’和千载难逢的‘时机’相结合,才能真正激发其力量。叶秀秀这丫头……”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般的算计精光,“或许就是那个我们寻找多年的、唯一的‘引子’。而池青川……”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将万物视为棋子的冷漠,“他就是最好的‘催化剂’。让他动起来,让他疯狂,让他将漠北这潭死水搅得天翻地覆,各种因果纠缠碰撞,我们等待的‘时机’……或许才会提前到来。这盘僵持了太久的死棋,唯有如此,才能盘活,才能决出真正的胜负。”

陈徽静静地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心中凛然,终于彻底明白了会长的深意。这根本不是什么被动的应对,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裸的阳谋!以叶秀秀为诱饵,钓池青川这条大鱼上钩,同时利用池青川的反应,搅动整个漠北的风云,将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对鬼山会或对“伊吾秘藏”有企图的势力,全部逼到明处!这是一盘以整个西域为棋盘、以众多势力为棋子的惊天棋局!

“那……海瀚如何处置?”陈徽收敛心神,问起另一个关键人物。昔日威风凛凛的青龙首领,如今已是阶下囚,但其生死依然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谢采的目光投向密室角落更深的阴影,眼神幽深,如同不见底的万丈寒潭,冰冷刺骨:“用薛大夫最好的药,吊着他的命,别让他轻易死了。他现在活着,比一具冰冷的尸体有价值得多。尤其是……对西厢那个丫头来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残酷,“一份沉重的牵挂,一个显而易见的软肋,有时候,比最锋利的刀剑更能让人乖乖听话,更能扼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反抗的勇气。”

“属下明白。”陈徽深深躬身,对会长的算计感到由衷的敬畏,同时也更加警惕。这位看似平静的会长,其心思之深、手段之狠、布局之远,远超常人想象。

谢采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汇报结束。陈徽会意,不再多言,保持着恭敬的姿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厚重的石门在机括作用下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密室中重归死寂,只剩下谢采一人,以及那几盏长明灯投下的、摇曳不定的光影。他并未回到窗前,而是独自踱步到内侧石墙边。那里并不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尺幅不大、笔墨已然泛黄的古画。画中是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身姿窈窕,立于一片朦胧的月牙泉边,眉目如烟似雾,看不真切,却自有一股空灵出尘的气质,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韵,竟与此刻西厢中沉睡的叶秀秀有着几分惊人的神似。

谢采静静地凝视着画中人,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过画中女子模糊的面容,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酷截然不同的缱绻与温柔。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情绪却复杂得难以化开——有深沉的追忆,有刻骨的痛楚,但最终,所有这些柔软的情感,都被一种更加坚定、更加冰冷的决绝所覆盖、所冻结。

“快了……”他对着画中那抹早已逝去的孤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喃,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疲惫,以及一种即将迎来终局的释然与冷酷,“就快了……所有的一切,恩怨、秘密、等待……都该有个了断了。”

窗外,漠风呜咽得愈发凄厉,卷起漫天黄沙,疯狂地拍打着鬼山城坚厚的石壁,仿佛在应和着他的低语,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漠北、波及无数势力命运的暴风雨,正在迅速酝酿、逼近。而这场滔天巨浪的风暴眼,正是这座如同洪荒巨兽般蛰伏于险峻山峦中的鬼山城,和城中那个被无数目光注视、牵动着各方神经、此刻正深陷梦魇的弱小身影——叶秀秀。她的命运,已然在谢采的操控下,成为了点燃这场浩劫的、最关键的那一簇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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