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必须好起来,必须安安分分的

黑影的身法快得只余一线残影,如同最轻柔的夜风拂过寂静的长廊,未惊起半分尘埃。他怀中昏迷的叶秀秀轻得像是没有重量,软软地倚靠在他胸前。潜入西厢房的过程悄无声息,连窗边摇曳的烛火都未曾晃动一下。

他行至绣榻边,动作极致轻柔地将怀中人放下,那谨慎的姿态,仿佛是在安置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指尖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将她散乱铺陈在锦枕上的乌发细细捋顺,整理妥帖。目光在她苍白疲惫的小脸上停留片刻,深邃难辨。随即,他拉过那床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严严实实地为她盖好,确保不会有一丝寒气侵入。做完这一切,黑影如来时一般,悄然后退,融入窗外更深沉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时间一转眼,已是三日之后。

“大哥哥……”一声模糊而沙哑的呢喃从干涩的喉间溢出,榻上的人眼睫剧烈颤动,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景象模糊旋转。

叶秀秀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才渐渐聚焦——熟悉的床顶,雕刻着繁复的吉祥云纹,帐幔是她最爱的雨过天青色;空气中,是她闻惯了的、若有若无的安神香气息,恬静而宁和。这一切,都与记忆断裂前那阴冷、潮湿、弥漫着腐朽气味的森然地牢,形成了无比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不是在地牢里。

她回来了,又回到了她居住的西厢房。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水流,瞬间冲散了初醒时的迷蒙,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应该是那个谢叔叔——谢采叫人把她送回来的吧。

脑海里浮现出谢采那张看似温文,实则深不见底的面孔。在鬼山城这个地方,谢采就是天,他的话就是不容置疑的铁律。他掌控着这里的一切,从每个人的行踪到生死。所有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听他的命令,如同提线木偶。他对自己,似乎总带着一份与众不同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宽容”,但这份宽容更像是一张柔软的网,看似无害,却无处不在,将她牢牢罩在这方天地里。

想到谢采,一个微弱的、带着稚气的希望火苗,倏地在叶秀秀心间点燃。海瀚大哥哥还在地牢里,那个地方阴暗潮湿,寒气刺骨,他身上还带着伤,多待一刻都是煎熬。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去求求谢叔叔,谢叔叔看在自己……看在自己这般听话、从未忤逆过他的份上,就能答应放了大哥哥呢?

这个念头让她灰暗的心底透进一丝光亮。但紧接着,更深的疑虑和恐惧便如潮水般涌来,将那点光亮迅速吞噬。

或者,哪怕不能立刻释放,只是让大哥哥搬到离自己近一点、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养伤呢?这总不过分吧?

可是求他?真的有用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像一块冰坠入心湖,让她瞬间清醒,也让她浑身发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风蚀谷地下洞窟的画面——正是谢叔叔谢采,亲自出手,一掌将大哥哥重创在地,那凌厉的掌风,大哥哥口中喷出的鲜血,以及谢叔叔当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她,谢采对海瀚的态度,绝无转圜的余地。

去求他,非但可能无用,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激怒他,给大哥哥带来更可怕的折磨。一想到正是自己的存在,才间接导致大哥哥遭受如此厄运,强烈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一小片锦被,心里反复咀嚼着那个苦涩的念头:都是秀秀不好,是秀秀连累了大哥哥……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打破了满室的沉寂与悲伤。

林嬷嬷端着一碗温热的清粥和小菜走了进来,一抬眼,正看见叶秀秀慌忙用袖子擦拭脸颊的动作,以及那红彤彤的眼眶。林嬷嬷心下明了,却只作不见,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恭敬的慈爱笑容:“小姐,您可算是醒了!这都三天水米未进了,真是急坏老身了,身体可好些了?”

见有人进来,叶秀秀慌忙侧过脸,用指尖迅速揩去残留的泪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里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鼻音。

林嬷嬷放下托盘,走到梳妆台前拿了梳子和发簪,然后坐到榻边,动作轻柔地开始为叶秀秀梳理那睡得有些蓬乱的长发。她的手指温暖而略带薄茧,熟练地将发丝理顺,口中似是无意地叹道:“小姐,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海瀚首领自有薛大夫医治,小姐不用担心的。”

叶秀秀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林嬷嬷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她忍不住小声嗫嚅,带着未尽的哭腔和浓浓的担忧:“可是……可是,大哥哥他……”

林嬷嬷手法未停,语气却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人心的笃定:“放心吧,海瀚首领马上会好的,过不久,就会来看小姐您的。”

“真的吗?”叶秀秀脱口问道,这句话几乎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需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哪怕明知这回答可能掺着水分。

林嬷嬷已经利落地为她绾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根素银簪子,然后转身端起了粥碗,递到她面前,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自然是真的。来,先把粥喝了,才好吃药。”

叶秀秀怔怔地接过温热的瓷碗,食物的暖气透过碗壁传到她冰凉的指尖。林嬷嬷的话像一层薄薄的糖衣,暂时包裹住她满心的苦涩和疑虑。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米粥,心里清楚这些话未必全真。她必须好起来,必须安安分分的,或许,这才是眼下真正能帮到大哥哥的方式。

深夜,鬼山会总坛,主殿深处的静室。

烛火的光芒在无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光线勉强驱散了乌木窗前的黑暗,却在房间中央留下大片模糊摇曳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从窗隙漏入的微风中,于那道昏黄的光柱里缓缓盘旋、沉浮。

谢采静立窗前,一身素白长衫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异常醒目,仿佛暗夜中一株孤绝的玉树。他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孤峭,目光落在窗外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天际线,又仿佛只是在与自身的倒影对望。

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来人显然极擅潜行,呼吸与步伐都收敛得极好。片刻后,陈徽的身影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烛光边缘,仿佛是从阴影里凝结而出。他穿着靛青色的劲装,这种深沉的颜色让他的身形几乎与暗处融为一体,只有衣料随着动作产生的细微褶皱,在光线变换中隐约可见丝质的光泽。

他停在离谢采五步远的地方,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恭敬,又不至打扰。他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声音压得低而平稳,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又不打破室内的宁静:“主上,叶小姐已经醒了。侍女回报,她吃了一碗粳米熬的稀粥,进了半碟清淡的笋丝小菜,气色稍复,精神尚可,只是人还有些倦怠,此刻又睡下了。”

谢采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连衣袂都未曾拂动一下,只有烛火映照下他挺拔而略显寂寥的背影。静默在室内蔓延,时间仿佛被拉长,唯有烛芯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惊心。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铜烛台上的烛泪缓缓堆积、凝固,形成不规则的模样。

“陈徽。”

谢采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温润却带着凉意的玉石投入平静无波的水面,在寂静中荡开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陈徽的肩膀绷紧了一瞬,立即应道,声音比刚才更沉凝了几分:“属下在。”

谢采终于微微侧过头,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一侧被照亮,另一侧则隐在暗影里,令他此刻的神情有些莫测。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明日开始,教她认字,写字。”

陈徽的视线在地面上停留了一瞬,似在快速思忖,随即抬起,目光恭敬地落在谢采背影旁的空处,声音沉稳不变:“是,属下明白。”他略作停顿,像是斟酌,又补充道,“需要为叶小姐准备特别的笔墨纸砚吗?”

“不必特意。”谢采转回头,重新望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窗外夜色,声音似乎也融入了些许夜气的微凉,“用我书房里那套普通的文房便可。松烟墨,浅云笺。”

“是。”陈徽应下,心中已了然。松烟墨色沉韵久,浅云笺纸质韧薄匀,主上口中的“普通”,实则是外人难求的上品,低调而考究。

“去吧。”

谢采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丝的疲惫,极淡,如风中游丝,却未能逃过陈徽那双长期游走于黑暗与危险边缘所锻炼出的、敏锐到极致的耳朵。

陈徽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脚步轻缓地向后退了三步,方才转身,墨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的黑暗中,消失不见,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静室里又只剩下谢采一人,以及那盏似乎燃烧得更加孤独的烛火。他静立片刻,才缓缓抬起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紫檀木窗棂,指尖在木质细腻温润的木纹上缓缓移动、停留片刻,仿佛在读取某种无声的讯息。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遥远的夜枭啼鸣,更添寂寥。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沉静如古井般的思量,那井水之下,却仿佛有暗流悄然涌动。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直至窗棂上指尖所触的那一点,也被他的体温焐得微暖。夜,还很长。而有些种子,一旦播下,便只能静待其生长,无论结出的是善果,还是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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