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初刻,西厢房内。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精致的雕花,在冰凉的地面上切割出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清晨微凉的露气,夹杂着院中隐约的泥土与草木清香,但这份宁和很快被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所取代。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陈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恰好阻断了一束斜照进来的光线,令室内的明暗为之一滞。叶秀秀几乎在他出现的瞬间就绷紧了小小的身体,像一只察觉危险的小兽,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手中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方色泽沉敛的歙砚,半锭乌润的松烟墨,一叠细腻匀薄的浅云笺,还有一支笔杆挺直的新笔。他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落地无声。放下托盘的动作轻缓而精准,宛如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他先取过那叠浅云笺,指腹轻抚纸面,将其端正地置于桌面中央偏右;接着是歙砚,放在右上角,与纸张边缘保持着一指宽的距离;然后是那半锭墨,静静搁在砚台旁;最后,才是那支毛笔,被他轻轻横置于砚台之前,笔毫朝向那片待书写的空白。整个过程沉默、有序、一丝不苟,透着冰冷的仪式感。
布置妥当,他退后两步,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立定在房中央。他的存在本身便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晨间的些许暖意。
随即,他那平直、刻板,没有半分起伏的声音响了起来,每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冰冷地敲击着空气:“小姐,主上吩咐,从今日起,您需每日习字练字,修身养性。” 他特意加重了“主上吩咐”四个字,音节咬得格外清晰、沉重,如同不容置疑的敕令,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叶秀秀原本正无意识地揪着衣带上的流苏,一听这话,连头都没完全抬,小巧的鼻翼先气鼓鼓地翕动了一下,随即立刻把身子一扭,用后脑勺对着他,几根柔软的发丝因这动作而飞扬。她的小脑袋昂得高高的,像只被惹恼的雀儿,声音又脆又冲,满是抗拒:“我才不要练字!” 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陷进柔嫩的掌心。
陈徽的脸上如同戴着一张精工面具,连嘴角最细微的弧度都未曾改变,仿佛她的激烈反应只是空气的微澜。他只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近乎残忍的平稳语调陈述后果:“如果小姐不练字,”他刻意顿了顿,制造出令人心悬的死寂,然后才慢悠悠地,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那您的大哥哥他就……” 话语在此巧妙断开,留下充满威胁的、令人不安的空白。
这未尽之语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她强装出的强硬。她猛地转过头来,急急打断,声音里已带了掩饰不住的慌乱和哭腔,那点倔强土崩瓦解:“我练!我练!不许你们欺负大哥哥!” 眼眶迅速红了,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小姐肯练便好。”陈徽见目的达到,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光,随即后退一步,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恭谨姿态,仿佛刚才施加威胁的不是他。
“你出去!”叶秀秀气呼呼地喊道,伸手指着门口,指尖因激动而微颤,“你在这里看着我写不出来!出去!我不要你看着!”
陈徽静默一瞬,仿佛在权衡,随即微微躬身:“是。属下就在门外。小姐若有需要,或……写得不够认真,”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唤一声即可。” 说完,便转身离去,脚步声规律而清晰,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门外,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并未消散,仿佛透过门板依然笼罩着整个房间。
确认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叶秀秀才从鼻子里用力地“哼”出一声,把所有后怕和愤怒都凝聚在这一声里,又使劲跺了跺脚,好像脚下踩的就是陈徽和那个可怕的“主上”坏叔叔——谢采。
她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张对她来说如同高岸般的椅子。这一次,爬上去的动作里少了些昨日的探索,多了几分负气的笨重。当她整个人再次几乎趴在那宽大得过分的桌面上时,晨光正好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和那支沉重的毛笔。
小手费力地抓起笔,在砚台里狠狠地蘸墨,墨汁甚至溅出了几点在桌案上。她对着空白的宣纸,不再有任何“写字”的意图,纯粹开始了发泄式的胡乱划拉。笔画纠缠在一起,毫无章法,脚依然踩在椅面上,身子歪斜得几乎要掉下去,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都快贴到纸上了。
一边用力地涂画,嘴里一边不停地小声咒骂,把所有不敢当面宣泄的怒气,都孤注一掷地倾泻在笔尖:
“坏蛋陈徽……”(笔尖重重一顿,一个硕大丑陋的墨团在纸上狼狈地洇开,像她瞬间决堤的委屈。)
“笑面虎!黑心肝!”(手腕带着恨意猛地一拉,一道粗重颤抖的墨痕划破纸张,仿佛要斩断这令人不快的束缚。)
“还有谢采!最最最坏的大坏蛋!”(笔尖在纸上疯狂地戳点,留下数个深深的墨点,如同她心头的鞭痕。)
“欺负大哥哥的……天打雷劈!”(笔尖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一顿,向内一捺,几乎戳破柔韧的宣纸,带着一种绝望又坚定的抗议。)
稚嫩的、带着哽咽的抱怨声,和毛笔疯狂划过、甚至撕扯纸张的沙沙声,是这清晨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阳光越来越暖,照亮了她因极度用力而微微发抖的纤细手腕,也照亮了那张迅速被狂野的墨迹与纯真愤怒彻底覆盖的白纸。光晕勾勒着她湿润的睫毛和紧抿的、显示出无比倔强的嘴唇,尤其清晰地照见她那双大眼睛——那里面积蓄的泪水终于滚落一两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胁迫后愈发强烈的、不肯屈服的光芒,以及对她“大哥哥”深不见底的担忧。
这不再仅仅是孩子的涂鸦,这是一场沉默而激烈的抗争,在一个弱小身躯里所能爆发出的全部力量,对抗着笼罩她的、无法理解的恶意。那张被蹂躏的宣纸,便是她唯一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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