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已近午时，初夏的阳光带上了几分热度，透过窗棂投入西厢内，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叶秀秀维持着别扭的姿势写了一上午，手腕酸涩，最初的愤懑早已被枯燥和疲惫取代。她正对着纸上又一个歪扭的墨迹发呆，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叶秀秀以为是送饭的林嬷嬷，头也没抬，闷声道：“嬷嬷，我不饿……”她心里堵着气，没什么胃口。
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清亮柔婉，与林嬷嬷的慈和截然不同。“小姐，练字辛苦，不吃饭可不行。若是饿坏了，主上怕要怪罪我们伺候不周呢。”那笑意像裹着一层糖衣，甜得刻意。
叶秀秀猛地抬头，看见来人是一身朱雀纹饰红衣的白非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凤眼里流光闪烁。叶秀秀脸上的表情立刻垮了下去，满是毫不掩饰的不开心。怎么又是这个坏姐姐，真讨厌。
“林嬷嬷呢？”叶秀秀撅着嘴问，语气硬邦邦的。
白非人仿若未见她的排斥，优雅地将食盒放在桌角，脸上和煦的笑容不变：“小姐，嬷嬷她临时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我给您送饭来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早上她便听闻，主上谢采特意吩咐陈徽叫这小丫头练字，这举动颇有些耐人寻味。她很好奇，这个小丫头，在笔下的方寸之间，究竟会写出些什么？毕竟……风蚀谷那件事……念头一闪而过，白非人在心底轻笑一声，算了，旧事不必再提，且看看眼前。
“哦。”叶秀秀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注意力又放回自己面前的“大作”上。
白非人也不催促，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散落一桌的宣纸上。她饶有兴致地伸出手，一张张拿起来细看。只见最上面几张，用稚嫩笨拙的笔触，反复写着大大的“陈徽”两个字，后面跟着“大坏蛋”、“坏”、“坏坏”之类的字眼。再往下翻，竟然是一幅画——一只伸脖子瞪眼的大乌龟，龟壳上赫然写着“陈徽”，还被用墨汁画上了一个醒目的大叉叉。
白非人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这丫头，报复心倒是不小。她继续翻看，下一张纸上的内容让她眉梢微挑。上面写着“谢采”，旁边标注着“坏叔叔”，更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丫头竟敢直书主上名讳，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胆子真是不小。
当她拿起又一张纸时，目光却顿住了。纸上清晰地写着三个稍大些的字——白非人。在这三个字后面，同样跟着一行小字：坏姐姐。
白非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她着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和哭笑不得：“为什么我也有？？？”
她自认对这丫头还算“客气”，至少表面上是和颜悦色的，怎么也被归到“坏蛋”行列里，还得了这么个称呼？
此时，叶秀秀已经磨磨蹭蹭地打开了食盒，里面是简单的两菜一饭。她正拿起筷子，扒拉了一口米饭到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听到白非人的问题，她抬起眼皮，用看笨蛋一样的眼神瞥了白非人一眼，含糊不清却又理直气壮地说：
“因为你们都是一伙的啊！都是欺负我和大哥哥的坏人！”
说完，她不再理会白非人，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饭，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阳光照在她茸茸的头发和咀嚼着食物的小脸上，却照不透她话语里那份孩子式的、直指核心的简单逻辑。
白非人拿着那张写有自己名字和“坏姐姐”评语的纸，看着眼前这个一心吃饭的小女孩，脸上的假笑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难明。
“一伙的？”白非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双凤眸里伪装的温和褪去，闪过一丝锐利，“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倒是说说，我白非人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又是什么时候，亲手欺负过你，或者你的那位大哥哥了？”她刻意将“亲手”二字咬得略重，带着撇清的意味。
叶秀秀正扒拉着最后几口饭，闻言鼓着腮帮子，努力咽下食物，小脸因咀嚼而一动一动。她抬起眼睛，目光并没有直接看向白非人，反而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着孩子特有的、对事件顺序的直白叙述：“风蚀谷，”她开口，声音因含着饭而有些含糊，但条理却异常清晰，“明明你们没来之前，大哥哥对我好好的，会陪我玩，给我摘果子。可你们来了之后……”她的小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你们就跟大哥哥说我的坏话，然后……然后大哥哥就凶我了，还不怎么理我了。”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陈述事实的肯定。
“打住！”白非人立刻打断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摇了摇，脸上带着一种“这可冤枉我了”的表情，语气也变得轻快，仿佛要挥开什么不实指控，“小姐，这话你得找陈徽说去。风蚀谷那会儿，我可没资格和你大哥哥单独说话，跟他‘聊天’的，从头到尾都是陈徽，不是我。”她巧妙地将“进言”说成“聊天”，轻松地将自己从叶秀秀指控的核心撇了出去，把焦点引向了陈徽。
叶秀秀显然没那么容易被带偏，她眨了眨大眼睛，立刻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巴叔要送我出去那次呢？”她指的是不久前一次不成功的逃离尝试，“你和那个陈徽，你们俩都站在一起，凶巴巴地看着我，像要吃人一样！你那时还动手了！”她的小手不由得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仿佛重现当时的情景，语气也激动起来。
白非人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立刻被她掩饰过去，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敷衍的笑：“那是个意外。当时情况混乱，我只是想让你们俩别跑。”这解释轻描淡写，带着明显的狡辩色彩。
叶秀秀盯着她，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再继续纠缠这个细节。她歪着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真正的疑惑：“我听大哥哥说，你是鬼山会的朱雀首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为什么你还听那个陈徽，那个坏叔叔的话？他比你还大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了点子上，又或者触及了某些微妙的权力关系。
白非人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晦暗，她停顿了极短的一瞬，才用一种近乎公事公办的、不带感**彩的语气回答：“在会中，陈徽的职位……暂且比我高上那么一点。而你的大哥哥……海瀚，他的职位，自然也比我高一点。”她避重就轻，用“职位高低”来解释这复杂的服从关系，绝口不提背后的缘由和势力角逐。
听到这个解释，叶秀秀的小脑袋瓜快速运转起来。在她简单的世界里，逻辑链条非常直接：坏姐姐是首领，但还是要听坏叔叔和大哥哥的话，那就说明……她眼睛一亮，像是得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结论，用带着点嫌弃和总结意味的口吻，一字一顿地对白非人说：
“哦——我明白了。所以，坏姐姐你看起来凶，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什么都得听别人的。亏你还是什么朱雀首领呢，哼。”
她说完这话，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还象征性地拍了拍小手，表示“这顿饭吃完了，这个话题也结束了”。那双大眼睛里，之前对白非人的畏惧似乎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穿了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气的鄙夷。
白非人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甚至微微抽动了一下。叶秀秀这句童言无忌的总结，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表象，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某些不愿被言说的东西。她看着那个吃饱喝足、开始无聊地玩着自己衣角的小女孩，第一次感到一种并非源于武力或计谋的、纯粹的挫败感。阳光依旧明媚，她却觉得这厢房里的空气，骤然变得有些滞涩起来。
“一点用都没有？？？”
白非人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她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嘴角微微抽动。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挽回最后一点尊严，语气里带着几分荒唐和无奈：“小姐，你就把我看得这么扁？好歹我也是鬼山会四方首领之一的朱雀，手下也管着不少人。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就是一点用没有！”叶秀秀的小脾气上来了，说得斩钉截铁，还用力摇了摇头，几根发丝跟着晃动，“你只帮那个坏叔叔，不帮大哥哥！”她越想越气，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根据自己刚刚理解的“职位”逻辑，愤愤不平地补充道，“明明大哥哥和那个坏叔叔的职位是一样的！可你就只听坏叔叔的！哼！”
这声“哼”带着十足的孩子气的指责，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某个微妙的位置。
白非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被这句直白的指控触动了某根神经。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丝犹豫的辩解：“谁……谁说我不帮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目光快速扫过门口，确认无人窥听，才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含糊地继续道，“只是……”
“只是什么？”叶秀秀立刻捕捉到她语气里的松动，急急地追问，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白非人，里面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光。
白非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带着明显的顾虑说道：“只是主上那边……我总得有个交代。”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恢复了些许常态，但语气却带上了一种近乎妥协的意味，“最多……最多我只能暗中帮你照看一下，不能明着来。明白吗？”
“真的吗？”叶秀秀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落入了星辰。她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激动地抓住桌沿，身体前倾，连珠炮似的请求道，“那姐姐你帮我去看看大哥哥！看看他有没有好一点？还难不难受？他什么时候能来看我？”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带着浓浓的依赖和期盼。
白非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桌案。那里，一张被白玉镇纸压着一角的宣纸上，稚嫩却无比认真的笔迹反复描摹着几个字——海瀚，大哥哥，平安！ 那墨迹深浅不一，仿佛被描画了无数遍，每一个笔画都承载着沉甸甸的牵挂。
看着那单纯的祈愿，白非人心头那最后一点犹豫仿佛被这炽热的目光和纸上的字迹融化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承诺：“好吧。我等会儿……就去帮你看一眼他。”
“谢谢姐姐！”叶秀秀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刚才的敌意和不满一扫而空。她兴奋地催促道，小手甚至推了推白非人的袖子，“别等会儿了嘛！现在就去，现在就去好不好？”
看着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白非人有些哭笑不得，心底那点因破例而产生的忐忑也被这纯真的急切冲淡了些许。“行行行，”她无奈地应着，语气里带着一丝纵容，“真是怕了你了。那我走啦？”
说着，她作势转身。就在她身影轻盈地掠过桌沿的那一刻，宽大的红色袖袍似是不经意地拂过桌面。当她的身影移至门口时，桌案上，那张被镇纸压着的、写满“平安”的纸条，已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踪影。
叶秀秀并未察觉这个小动作，她的全部心思都随着白非人的承诺飞向了不知在何处的大哥哥。她趴在窗边，眼巴巴地看着白非人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小脸上写满了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