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院内,晨光初透,薄雾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带着一夜寒凉留下的湿润草木气息。院角的老槐树枝叶上缀着露珠,在微弱的曦光中闪烁。
海瀚早已立于院中那片较为空旷的青石板地上。他并未持械,仅以掌代刀,演练着基础的招式。虽是无刀,但其掌风凌厉,劲气吞吐间隐有风雷之势,身形腾挪转折沉稳有力,显然内力修为已恢复如初,甚至更显精进。每一掌劈出,都带着破空的微响,显示着沉雄浑厚的根基。
就在这时,院门处的光影微微一暗。
谢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仿佛本就与那门框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今日依旧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白衣,那白在朦胧晨光中显得愈发刺眼,却也愈发衬得他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眉宇间笼罩着难以驱散的浓浓倦意,连那双惯常清冷的眸子,此刻也似蒙着一层薄雾。他仅是静静站着,周身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无形的威压。
“会长。”海瀚收势转身,抱拳行礼,语气恭敬。他敏锐地察觉到谢采今日的气息比前几日更加不稳,那强撑的精神之下,是难以掩饰的虚弱。
谢采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海瀚周身经脉气血运行之处,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特有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气韵沉凝,圆转如意。看来,是恢复得差不多了。”话音未落,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极为巧妙的一翻,一道暗沉的流光便自其宽大的白色袖袍中疾射而出!
“咚!”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沉稳的钝响,在寂静的清晨中格外清晰。
那物事不偏不倚,稳稳地插在了海瀚身前三尺处的青石地缝之中!竟是一柄带鞘的长刀。刀鞘呈暗褐色,古朴无华,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磨损痕迹,隐约可见古老的龙雀云纹,正是海瀚昔日片刻不离身的佩兵——“龙雀”。
“拿起它,”谢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清晨院落里回荡。同时,他自身后门廊的阴影处,信手取过一柄早已备好的、看似寻常的木剑,横于身前,“让我看看,你的‘惊涛斩’,生疏了没有。”
海瀚眼中锐芒一闪,如同沉睡的猛虎苏醒。他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右手坚定地握上了那熟悉的、缠绕着防滑恶蛟筋的刀柄。一股血脉相连的感觉瞬间涌遍全身。“锃——”龙雀应声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如水流泻,刀身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似是欢愉,又似是渴饮鲜血的战意。
下一瞬,刀光剑影便毫无征兆地充斥了整个院落!
海瀚一旦握刀,气势陡变!他身形暴起,龙雀刀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刀势刚猛暴烈,如惊涛拍岸,又似狂风席卷,招招凌厉,直取要害。刀风呼啸,刮得地面落叶纷飞,气势惊人。他使的正是其成名绝技“惊涛斩”,此刻虽未尽全力,但威力已不容小觑。
谢采则以一柄寻常木剑相迎。他剑走轻灵,身形飘忽,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以精妙绝伦的剑招化去海瀚凶悍的劈砍。那木剑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点、刺、格、挡,灵动异常,展现出极高的武学境界。然而,他终究重伤未愈,内力不济,面对海瀚一浪高过一浪的猛攻,步伐不可避免地显出了迟滞,格挡闪避间,呼吸渐渐急促,苍白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木剑与精钢刀锋相碰,发出“噗、噗”的闷响,虽仗着精纯内力护住木剑不损,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勉力支撑。
金铁交鸣(实为劲气撞击)之声、衣袂破空之声、以及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在这宁静的清晨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此时,“吱呀”一声轻响,西厢主屋的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叶秀秀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上还带着懵懂,显然是被外面激烈的打斗声吵醒了。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待看清院中那两道迅捷交错、刀光剑影缭绕的身影后,眼睛立刻瞪得圆圆的,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紧张地用小手指着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小小的身子紧紧扒着门框,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偷偷观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恰在此时,场中形势突变!海瀚久攻不下,刀势骤然再变,看似一记力劈华山,却在半途化为诡谲的直刺,龙雀刀尖如同毒蛇出洞,化作一道凝练的寒光,疾速点向谢采因变招而露出的胸前空门!这一刀又快又险,显示出海瀚精湛的刀法和临敌应变之能。
谢采似乎也未料到海瀚变招如此之快,木剑回防已稍显不及。眼看刀尖即将触及那雪白的衣衫,海瀚手腕猛地一沉,力道收放自如,龙雀刀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停住,冰冷的刀尖距离谢采的胸口仅剩半寸!但那凌厉的刀气已然激得谢采胸前的衣料微微向内凹陷。
院内霎时一静,落针可闻。
叶秀秀看到打斗停止了,这才敢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小胸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从门后跑了出来,几步就冲到两人附近。但她的大眼睛却没看人,而是亮晶晶地、一眨不眨地盯在了海瀚手中那柄看起来威风凛凛、寒光闪闪的龙雀刀上,小脸上写满了惊叹和羡慕。然后,她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向刚刚直起身、面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的谢采。
谢采掩唇低咳了两声,咳嗽声带着压抑的沙哑,每咳一下,肩膀就微微颤抖,显然刚才那番打斗已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他气息尚未平复,胸膛微微起伏,正欲对收刀而立的海瀚说些什么,却感觉衣袖被轻轻扯动。那力道很轻,像小猫的爪子在挠,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他垂眸,只见叶秀秀不知何时已凑到跟前,仰着小小的脑袋,身高只及他的腰腹,小手正用力扯着他雪白的衣袖,指腹蹭得衣料微微起皱。
“谢叔叔,”叶秀秀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渴望,她伸出小手指着海瀚还没来得及归鞘的龙雀,“你给大哥哥这么好看的刀刀呀?亮闪闪的!秀秀……秀秀也想要一把小小的,可以吗?”她的大眼睛眨呀眨,里面充满了希冀的光芒,仿佛在讨要一件新奇的玩具。
谢采显然没料到会有此一问,看着只及自己腰高的小不点,和她眼中那全然不谙世事、只觉“好看”的羡慕与期待,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无奈的神情,这与他方才执木剑试招时的冷厉威严判若两人。他或许能从容应对江湖风波、强敌环伺,却似乎不知该如何打发一个天真孩童对“漂亮刀刀”的向往。
“……胡闹,”他沉默一瞬,声音低沉,带着未平复的喘息,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斥责之意,反而像是一种无力的辩解,“这是兵刃,杀人之器,非是孩童玩物。你……不适合。”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严肃些,但面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终究没能真正板起脸。
叶秀秀的小嘴顿时撅得能挂上油瓶,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失望,但仍不死心,小声地嘟囔辩解,试图挽回:“可是……可是它真的很好看嘛……秀秀不要杀人的,就……就拿着看看,不行吗……” 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委屈。
海瀚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手中的龙雀 “锵” 地一声还入鞘中。金属碰撞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他冷硬的脸部线条,因常年习武而显得凌厉的下颌,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 这是他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极为罕见的温柔。
谢采不再理会小丫头的纠缠,仿佛这比与海瀚大战三百回合更耗费心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意,重新看向海瀚,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与疏离,只是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仍显示着他的虚弱:“龙雀,还你。从今日起,往日职责,重新担起来。会中事务,你多费心。” 他的话语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 显然,经过刚才的试招,他已完全放心将帮会事务交给海瀚。
“属下明白。” 海瀚抱拳,沉声应道,语气郑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承诺。他知道,谢采这句话背后,是对他的信任,更是对整个帮会的责任。
谢采最后瞥了一眼还在眼巴巴望着龙雀、小脸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叶秀秀,不再多言,转身,缓步离去。那袭白衣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瘦、孤寂,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线里。
叶秀秀直到谢采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院门之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而跑到海瀚身边,仰着小脸,好奇地伸出小手,想摸摸海瀚腰间那柄龙雀刀的刀鞘,指尖快要触及时又怯怯地缩了回来,仰头问:“大哥哥,这把刀是不是特别特别厉害呀?它叫什么名字?”
海瀚低头看着她,将龙雀在腰间佩好,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它叫龙雀。嗯,很厉害。但它很危险,秀秀不能碰,记住了吗?”
叶秀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小孩子心性,注意力转移得飞快,立刻又把小脸转向刚才两人打斗的地方,兴奋地手舞足蹈:“我刚刚看到啦!大哥哥你好厉害!唰唰唰的!谢叔叔他……”她歪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转了转,似乎在努力回想和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拿着小木棍,也好厉害!但是……但是他好像有点累哦?”她以自己的方式,天真地解读着刚才看到的场景。
海瀚没有回答叶秀秀天真烂漫的问题,只是目光再次扫过谢采离去的方向,眼神愈发深沉难测。院中的刀鸣剑影已歇,激荡的尘埃落定,但龙雀归鞘的余韵,谢采强撑病体试招的深意,以及小女孩这番不合时宜却充满生机的天真话语,交织在一起,让这西厢的清晨,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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