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川的身影刚消散不久,空气中那缕不属于鬼山会的灵力余韵尚未完全散尽,门外廊下便传来一阵沉稳而极具规律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心跳的间隙,带着千钧重压,碾过寂静的夜,也碾过海瀚刚刚稍定的心神。
海瀚瞳孔微缩,所有外露的情绪在瞬间收敛殆尽,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线条。他迅速转身,刚步出内室,尚未站定,房门便被人从外不轻不重地推开。陈徽一身玄衣,仿佛携着室外深夜的寒露与湿气,静立在门口,身上玄色衣袍的下摆还沾着夜露,发丝上也挂着细小的水珠,显然是刚从静室那边赶来,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整理。
“方才这里有陌生的灵力波动,带着空城殿的气息。” 陈徽开口,声音平直冰冷,毫无起伏,像钝刀刮过冰面。他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外室,从仍在微微摇曳的烛火,到海瀚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最后定格在空气中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灵能残痕上,“何人到访?为何不通报?”
海瀚身形未动,恰好将内室的门扉挡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语气平淡无波:“一位故交,途经附近,感知到我的气息,顺道来叙旧片刻,现已离去。” 他刻意将“叙旧”二字咬得清晰,试图将此事定性为无足轻重的私谊。
陈徽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向前踏进一步。他身形并不比海瀚高大,但那一步踏出,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骤然变得稠密、滞重,令人呼吸不畅。“会长昏迷,鬼山会上下进入最高戒严。凡外来者,无论身份,入总坛皆需提前报备,经我亲自核查无误,方可放行。海瀚首领,” 他目光如钩,紧紧锁住海瀚的双眼,不放过任何一丝闪烁,“你是久居西厢,忘了总坛的规矩,还是……有心隐瞒,意图包庇?”
海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眼神依旧坚定:“私事,与鬼山会无关,也不会影响会长安危,更不会对秀秀造成伤害,陈统领不必多问。”
“私事?” 陈徽语调微扬,嘲讽之意更浓,“在西厢,在你负有看护叶秀秀重责之时,与人密谈‘私事’?海瀚,你心知肚明会长对此女何等不同,也该清楚她的存在对鬼山会意味着什么。若因你的‘私事’而令她有所闪失,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么?” 他每说一句,迫近的气势便强一分,两人之间的空间已被压缩到极致,烛火不安地跳动,在彼此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仿佛内心博弈的外显。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内室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带着浓重睡意的呜咽,像是梦魇中的啜泣,充满了委屈与惊惧。声音虽细若游丝,却清晰地穿透门扉,撞入两人耳中。
陈徽迫人的目光瞬间从海瀚脸上移开,转向内室方向,那冰封般的表情松动了一瞬,周身凌厉的气息也为之稍敛——他可以毫无顾忌地逼迫海瀚,却似乎不愿惊扰内里那个刚刚经历创伤的孩子。
海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间隙,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陈徽,会长将西厢与秀秀托付于我,我自有分寸,必不使她有失。来人确系我故交,只为确认秀秀安危,别无他意,现已离去,绝不会再返。你若在此纠缠,惊扰了她休养,反倒不是好事。”
陈徽沉默地盯着海瀚,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枚代表着鬼山会执法权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冰冷的纹路仿佛能助他冷静权衡。半晌,他终是缓缓向后撤了半步,语气依旧冰寒刺骨,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已悄然收敛:“西厢各出入口,我会加派双倍人手,十二时辰轮值看守。此后,若有任何异常——无论人,还是灵力波动,我必第一时间知晓,并即刻禀报会长定夺。”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海瀚最后一眼,补充道,“但愿海瀚首领所谓的‘分寸’,真能如你所言,不负会长所托,也……别让我拿到任何不该拿到的‘把柄’。”
言毕,陈徽利落转身,玄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即,门外便传来他压低却清晰的调派指令,语气果决,不容置疑。
海瀚缓步移至窗边,指尖轻轻挑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只见清冷月色下,数道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无声散开,牢牢守住了西厢的每一个可能进出的角落,目光如炬,警惕地巡视着。海瀚的眉心拧成了深刻的川字,心底沉甸甸的——池青川的贸然现身,陈徽的超乎寻常的敏锐与迅捷反应,已将这方小小的西厢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空城殿,主殿。
池青川的身影在中央玉砌的传送阵眼中彻底凝实,周身环绕的符文灵光如潮水般退去,只余几点残光飘落,化作失去效用的符纸碎片,无声散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他摊开手掌,一枚最为完整的碎片静静躺在掌心,其上朱砂绘制的纹路已黯淡无光。他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纸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另一端西厢偏室里那紧张压抑的氛围,以及海瀚那双写满“身不由己”却异常坚定的眼睛。还有那扇门……那扇隔开了他与秀秀的门。孩子是否真如海瀚所说,只是惊惧?梦中可还安稳?无数疑问与担忧如藤蔓缠绕心头,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鬼山会那潭深水,比他所知的,更为浑浊凶险。
“来人。” 池青川蓦然抬头,眼中所有软弱的忧虑被尽数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空城殿主的果决与冷厉。声音在空旷恢弘的大殿中回荡,带着无形的威压。
一道黑影如轻烟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单膝点地,垂首恭立:“殿主,请吩咐。”
“再加派两倍人手,不,三倍!盯死鬼山会西厢!” 池青川步至殿侧巨大的青铜山河舆图前,指尖精准地点在西厢那微小的标记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刻入青铜之中,“海瀚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陈徽派去的守卫如何轮值、有何异常;还有秀秀……她一日三餐用了什么,何时起身,何时安寝,哪怕只是咳嗽一声,我都要知道!巨细靡遗,不得有半分遗漏!”
“属下遵命!”
“且慢!” 池青川叫住欲退下的下属,眼中寒光乍现,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不惜一切的狠绝,“传令下去,若西厢有变——无论是海瀚失守,还是陈徽敢有丝毫对秀秀不利的举动,哪怕只是言辞冒犯,潜伏之人需立即以最快方式禀报于我!届时,我将亲赴鬼山会,即便要与谢采彻底撕破脸皮,踏平他鬼山会门槛,也定要将秀秀安然接回!”
黑影凛然应诺,迅速消失在殿外阴影中。
大殿重归寂静,唯有殿柱上长明灯的火焰在轻微跳动。池青川踱至巨大的雕花琉璃窗前,负手而立,遥望着鬼山会方向沉沉的夜空。月色被浓云遮蔽,唯有空城殿内的灯火,将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每一次灯火的跃动,都像是在他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中心皆是同一个身影,同一个无声的叩问:秀秀,此刻你是否安眠?梦中可还有血腥缠绕?
千里之外,鬼山会西厢偏室的烛火,亦未熄灭。
海瀚静坐于外室榻边,案上那半块凉透的桂花糕,糖霜融化后又凝固,显得格外孤零。他伸出手,指尖在糕点上停留片刻,终是没有拿起,只是轻轻将旁边一只歪倒的茶盏扶正。内室里,叶秀秀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绵长平稳,似乎终于陷入了沉睡。他起身,再次走到内室门边,悄然向内望去。月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在榻上,小人儿翻了个身,面朝里,只露出一头柔软的黑发和半截攥着被角的小手,那手似乎比之前放松了些许。
海瀚默默凝视片刻,轻轻掩上门,他走回外室,并未入睡,而是端坐于榻上,龙雀刀横置于膝前。右手轻抚过刀鞘,那粗糙而熟悉的质感传递着一丝冷静的力量。他就这样保持着警戒的姿态,如同过去无数个守夜的夜晚一样,守护着内室那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
空城殿的烛火,与鬼山会西厢的烛火,隔着千山万水,在深沉的夜幕下遥遥相望。一场围绕着稚子安危的暗潮,已在两股强大势力的碰撞下悄然汹涌而起。而这长夜不熄的烛光,映照着一份跨越山河的沉重牵挂,也见证着一份近在咫尺的无声誓言,静静等待着破晓时分,或是……风暴来临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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