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西厢窗棂的雕花,在青砖上织出细碎摇曳的光影,仿佛在地面铺开了一幅流动的暗花锦缎。叶秀秀睫毛轻颤着睁开眼,窗外清脆的鸟鸣叽叽喳喳,彻底驱散了残存梦魇带来的最后一丝心悸。她拥着被子坐起身,被褥里充盈着阳光充分曝晒后特有的、干燥而蓬松的暖意,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这是在危机四伏的鬼山城里,难得一觉到天光的安稳。
“秀秀醒了?” 林嬷嬷恰在此时端着温水进来,先将铜盆轻轻放在架子上,指尖迅速探入水中试了试,确认水温恰到好处,才转身走向床榻,语气温和,“今日天光好,梳洗清爽了,去院里透透气,总闷在屋里也不好。”
桃木梳齿温热,轻柔地划过她略显毛躁的发丝,仿佛也将一夜积攒的倦意一点点梳理开来。林嬷嬷手法娴熟地为她绾了两个对称的丫髻,又从窗台上新摘的瓦盆里取了两朵沾着晨露的嫩黄小雏菊,仔细地簪在发髻根部。鲜活的花瓣映着她逐渐恢复血色的脸颊,让镜中那双因前日惊惧而略显红肿的眼睛,也亮起了几分属于孩童的灵动。镜里的小姑娘虽然眼底还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消退的淡红,但眉宇间已不见了昨日的仓皇与慌乱。
刚踏出房门,一股清甜温润的香气便缠了上来。院中石桌旁,海瀚正微微俯身,专注地守着一个咕嘟作响的粗陶小炉,炉上银锅里琥珀色的糖浆正翻滚着细密的气泡,旁边白瓷盘里,红枣圆润,削了皮的山药块洁白饱满,正静静等待着下锅。“大哥哥!” 叶秀秀眼睛一亮,快步小跑过去,双手扒着冰凉的石桌沿,踮起脚尖,好奇地探着小脑袋,紧紧盯着锅里那不断变换形状的、诱人的糖浆。
“醒了?” 海瀚闻声回头,原本冷硬的面部线条瞬间柔和下来,他手中木勺不停,依旧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锅内,防止粘底,“再等一小会儿就能吃甜山药了,薛大夫特意交代,你受了惊吓,需得吃点甜食安安神。”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红枣和山药块依次倒入锅中,改用文火慢慢熬炖,那股混合着焦糖与枣香的甜暖气息愈发浓郁起来,几乎充盈了整个小院。
叶秀秀乖乖趴在桌边,看着糖浆渐渐包裹住食材,忽然想起什么,仰起小脸,声音细细地问:“大哥哥,那……谢叔叔今天好些了吗?”
海瀚搅动糖浆的手顿了顿,语气却维持着一贯的平稳:“薛大夫一直在旁照料,会长会好起来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顾好自己,别让他再为我们分心担忧。”
不多时,锅中的甜山药已被炖得晶莹软糯。海瀚撤了火,用勺子小心地盛出一碗,放在一旁晾到温热,这才递到她手里,不忘叮嘱:“慢慢吃,小心烫着嘴。” 叶秀秀双手捧着温热的瓷碗,拿起小勺,舌尖轻轻触碰到那裹满了琥珀色糖浆的山药块,一股纯粹的甜意立刻在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滑进心里,暖融融的。可这股暖意却让她鼻尖一酸,眼眶悄悄红了——自从来了鬼山城,她许久没吃过这样用心的吃食。
与此同时,主堡深处的议事厅内,气氛却冰冷得如同腊月寒潭。黑石打磨而成的长桌光可鉴人,倒映着两侧端坐的三位长老神色各异的脸:
李长老的指尖焦躁不安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来回敲击,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毫不掩饰其内心的不耐;
王长老则不时推一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眼神在镜片后闪烁游移,窥探着上首和同僚的反应;
张长老垂着眼睑,看似老僧入定,但那宽大袖袍中无意识捻动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心底的波澜。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玄色身影缓步而入。
来人正是“谢采”,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轮廓与往日分毫不差,连眉宇间那抹惯常的、若有若无的冷冽之意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主位前,玄色衣摆随着动作扫过地面,划出利落而威严的弧度,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威压让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议事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会长。” 三位长老几乎同时起身,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刻意拉长的恭敬,但低垂的眼帘下,都藏着几分惊疑不定的试探——昨日还呕血昏迷、连薛大夫都断言至少需静养半月的“谢采”,怎会短短一夜之后就气息平稳地起身主持议事?他脸色虽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行动间却不见半分重伤初愈的虚软,甚至那扫视过来的目光,比往日还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锐利。可那无可挑剔的熟悉面容与强大气场,又让他们一时不敢将怀疑宣之于口。
“谢采”并未立刻让他们坐下,指尖在冰冷的黑石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只议两件事。”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下方三人,最终定格在李长老身上,“怎么?” 他忽然开口,语气里淬了几分冰冷的玩味,“各位见我起身理事,似乎很意外?那照各位的意思,我此刻应该继续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任由会中人心离散,也任由黑风坡的人,在咱们城外肆无忌惮地打转?”
这话单刀直入,犀利非常,三位长老顿时语塞。李长老脸色微变,连忙将腰弯得更低:“属下万万不敢!只是……只是忧心会长您的贵体……”
“若真忧心我的身体,就该把心思都放在处理会中事务上,而非揣测我该不该起身。”
“谢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辩解,同时指尖一弹,将一枚薄薄的密信文书推至长桌中央,“这是昨日巡哨从一队形迹可疑的黑风坡商队头领身上搜出的,信上有你的私印,末尾还写着‘三日后黑风坡密会’——李长老,你倒是说说,你要与谁密会?密议何事?总不会是跟那黑狼王把酒言欢,商量着怎么趁我谢采昏迷不醒,联手分了鬼山会赖以生存的盐矿吧?”
密信上的字迹与那枚独特的私印清晰无比,在从高窗透下的冷光中无可辩驳。
李长老脸色骤然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旁的王、张两位长老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彼此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此刻,他们对“谢采”为何能如此迅速恢复的疑虑,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勾结外敌的重磅证据彻底压过——相比起来,会长的身体状况成了次要,这桩可能动摇帮会根基的背叛才是燃眉之急。
“谢采”收回冰冷的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却透着森然寒意:“鬼山会向来容得下各位长老各司其职,却独独容不下吃里扒外、勾结外敌之人。李长老,按会规,此罪当废去武功,逐出鬼山城,永世不得录用。念你跟随多年,也算为商会出过力,今日饶你性命,即刻自行离开,永不得再踏入鬼山城半步。”
李长老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多言,连滚带爬地叩头谢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退出了气氛凝滞的议事厅。
“谢采”随即转向面色发紧的王、张两位长老,语气不容置疑:“近日西域那边势力异动频繁,你二人各自辖区,需立即加强戒备,所有往来商队严加盘查,若有任何异常,即刻禀报陈徽或直接报我,不得有丝毫延误。” 他略作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别等到我真不得不躺回床上的那一天,你们才想起该如何行事。”
“是!属下遵命!” 两人齐声应下,后背已渗出冷汗,此刻再不敢纠结“谢采”为何恢复得如此之快——眼前的“会长”虽然气息感觉上比往日似乎更冷硬锐利了些,但那强大的威压与处置叛徒时的果决狠辣,与平日毫无二致,甚至更有过之,他们此刻唯有敬畏,不敢再生出半分多余的心思。
议事结束,两位长老躬身告退,脚步匆匆离去。偌大的议事厅内,顿时只剩下“谢采”一人。他缓缓靠向椅背,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松弛了一线,指尖下意识地轻按着微蹙的眉心——模仿谢采的神态语气乃至细微习惯,但方才独自面对三位老奸巨猾的长老,承受他们惊疑不定的审视和试探,每一刻都需全神贯注,不能有分毫破绽,精神的高度紧绷,此刻才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袭来。
他起身,踱步到那扇可俯瞰部分内城的高窗边,目光越过层叠的屋脊,精准地投向远处那静室方向,心中暗忖:谢采啊谢采,你可得争气,尽快好起来,这“一会之长”的沉重担子,我这替身,怕是也支撑不了太久。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戴的那枚仿造月牙石,玉石入手冰凉,色泽纹路虽与真品极度相似,却终究少了经年累月贴身佩戴蕴养出的那份温润灵气,只余下精心雕琢却难掩生硬的刻意感。
不多时,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陈徽的身影悄然走入,恭敬躬身,低声道:“先生,李长老已被押送出城,手下的人也清理干净了。黑狼王派在附近的几个暗桩,我们也已加了双倍人手盯死。” 他虽心知肚明眼前这位“谢采”的真实身份,但言行举止间,依旧维持着对会长应有的、无可挑剔的恭敬。
“谢采”并未回头,声音带着刻意模仿本尊内伤未愈时的低沉沙哑:“西厢那边,秀秀今日情况如何?” 在提及那个名字时,他冷硬的语调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缓和。
“海瀚一直陪着,刚用了甜羹,情绪看来很安稳。” 陈徽低声回禀。
“谢采”闻言,凝视着窗外的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面被阳光倏然照了一下,旋即消散,恢复深潭般的沉静。他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冷峻:“嗯。继续留意着,西域商路和黑风坡的一切动向,尤其是黑狼王得知李长老事发后的反应,我要你每日一报,不得遗漏。” 他停顿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他那边……薛大夫今日可曾诊过脉?情况如何?”
陈徽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上前半步,声音轻得只有两人可闻:“薛大夫午时刚施完一轮针,说先生体内那道阴寒掌力已被暂时压制,但经络仍有数处淤塞不通,气血运行滞涩,亟需绝对静养,至少旬日之内,最忌劳神动气。”
“谢采”微微颔首,沉默了片刻,才复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不似命令、反而近似嘱托的意味:“去告诉薛大夫,需要用什么药,不必顾忌价钱,库房里那支珍藏的百年血参,若于病情有益,但用无妨。”
陈徽深深躬身:“是,属下明白。” 随即悄然退出了议事厅。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厅内重归一片死寂,只有角落兽炉里的香烟袅袅升腾,以及墙壁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采”依旧伫立窗前,远处天际,不知何时已聚起层层铅灰色的乌云,沉甸甸地压着城头垛口,预示着一场山雨即将来临。他手指下意识地再次抚上腰间那枚冰冷的仿制月牙石,坚硬的触感让他纷杂的心神稍稍安定。
这偌大的鬼山城,内外交困,风雨欲来,此刻的安危竟系于他这一个“影子”的肩上,也系于静室中那个真正昏迷不醒的本尊身上。他必须支撑下去,不容有失,直到真正的主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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