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过鬼山城的屋脊时,星子已稀稀疏疏嵌在墨蓝天幕里。快到子时,巡夜侍卫的脚步声渐远,主殿静室窗外的老槐树影在风里晃,枝桠刮过窗纸,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恰好掩住了翻窗的动静。
“谢采”(姬别情)的指尖扣住冰凉的木棱,身形如狸猫般轻捷,足尖在狭窄的窗台上轻轻一点,玄色衣摆如同暗夜的蝶翼,悄然掠过沉沉的夜色,没有带起一丝风声,便已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室内温暖而充满药香的空气中。他本是惯例前来查看谢采的状况,却在抬眼望向床榻的瞬间,身体微微一僵 —— 床上那个本应昏睡的人,竟醒着。
谢采半靠在叠起的锦枕上,背后垫着柔软的绒毯,脸色虽仍苍白,却比白日多了几分血色。他指尖捻着那枚月牙石真品轻轻转动,玉石表面泛着经年贴身的温润光泽,在烛火下流转着淡淡的乳白光晕,连石缝里都藏着岁月浸养的暖意。
听见那几乎不存在的落地声,谢采缓缓抬眼看来,目光先是精准地落在“谢采”的腰间 —— 那里空空如也,原本应该悬挂着仿制品的位置,此刻只剩下玄色衣料平整而利落的褶皱。
“醒了怎么不叫陈徽通报?” 姬别情压着嗓音开口,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慢慢挪到床榻边。他从贴身衣襟里取出小心藏好的那枚仿制月牙石,动作极轻地放在床边的紫檀木桌案上。冰凉的石面与温润木质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谢采的指尖停在真品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声音带着病后的轻哑:“刚醒没多久,不想吵到他。这几日他守在外头,眼都快熬红了,再让他跑一趟,倒显得我这个会长,太不懂体恤下属了。” 他说着,指尖一松,那枚温润的真品便从他掌心滑落,“嗒”地一声轻响,稳稳落在了那枚仿制品的旁边。
两枚月牙石瞬间在烛火下划出鲜明对比:真品色泽柔和,石面上的纹路自然流畅,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连指尖触碰都能感受到经年养出的温润;仿制品虽在形状上与真品分毫不差,却透着刻意雕琢的生硬,玉石的冰凉感即便隔着空气都能清晰察觉,石纹也带着匠气的规整,少了真品的灵动。
谢采的目光在两枚石头上淡淡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回姬别情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语气里多了几分戏谑:“怎么?连仿品都没敢一直挂在身上?是怕被王、张那两个老狐狸看出破绽,还是被秀秀那小丫头的糖葫芦‘威胁’得没了底气?”
姬别情被这话戳中心思,耳尖微微发烫,却还是强装镇定:“你说笑了。贴身放着更稳妥,免得议事时被盯着腰间看,反倒露馅。” 他顿了顿,想起午后西厢的插曲,补充道,“至于秀秀…… 那丫头是真机灵,下午我跟她聊石头的寓意,随口说错一个字,就被她揪着问‘你不是谢叔叔’,若不是我反应快,编了个‘替你来看她’的借口,恐怕就得被拆穿。”
谢采低笑出声,笑意牵动了胸口的伤处,忍不住闷咳两声,指尖下意识按上胸口。姬别情见状上前一步欲扶,却被谢采抬手轻轻拦住:“无妨。” 他缓了缓急促的呼吸,指尖重新触上真品月牙石,眼神柔软了几分,“她能看出破绽,倒也不意外。这孩子心思细腻,不像某些人,连顶要紧的托付都能出纰漏。”
姬别情脸上温度更高,索性转移话题:“你既已清醒,是否要立刻通知陈徽?他这些时日忧心如焚,几乎未曾合眼,方才在廊下等我时,身形都在打晃。”
“不急。” 谢采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窗纸上槐树枝桠的影子被风晃得忽明忽暗,“此刻并非让所有人知晓我醒来的最佳时机。王、张二人正翘首以待我倒下,黑狼王与幽冥教也对月魂引虎视眈眈。我若此时现身,无异于打草惊蛇。” 他指尖在床沿轻轻敲击,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继续扮我,对外只称我伤势见好,但仍需静养,日常议事暂由你代劳。待黑狼王按捺不住主动跳出来,我们再收网,一劳永逸。”
姬别情略一沉吟,领会其意,眉头却微蹙:“但我终究不是你,言行举止难免差异,若再被秀秀瞧出……”
“放心。” 谢采打断他,眼神笃定,“秀秀那边,你只需待她真诚,她自能感受;长老们那边有陈徽周旋,他们不敢妄动。” 他看向姬别情,语气转为郑重,“尤其是在秀秀面前,万不可露馅——那孩子心思重,若知晓我故意瞒她,怕是又要躲在房里偷偷掉眼泪。”
姬别情想起午后叶秀秀扯着他衣袖、红着眼圈追问“谢叔叔是不是病得很重”的模样,心头一软,郑重应下:“我明白,会小心应对。对了,下午我同她拉钩,答应今日给她买糖葫芦和兔子糖画,此事……”
“该买。” 谢采未等他说完便颔首,嘴角漾开一抹温柔的浅笑,“不仅要买裹着芝麻的糖葫芦,还得让林嬷嬷多备些桂花糕。昨日海瀚提及,她夜里总被噩梦惊醒,需吃块甜糕方能安睡。” 他顿了顿,指尖在真品月牙石上轻轻摩挲,语气沉凝几分,“你多留意她颈间那枚石头的动静,下午我隐约感应到一丝灵力波动,幽冥教的人,恐怕快要动手了。”
姬别情点头:“西厢外围已增派影卫,连洒扫杂役也皆换成了可信之人。还有,薛大夫说你体内阴寒掌力未清,需‘暖玉髓’入药,沙城黑市有个商人手中有货,只是要价奇高。”
“暖玉髓……” 谢采低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与他谈,只要不涉及月魂引和秀秀,条件任他开。即便要用库中那支百年老参去换,也务必把药拿到手。” 他靠在锦枕上,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些许,呼吸略显急促——久坐交谈已耗去他不少气力。姬别情见状,连忙道:“你刚醒,精神不济,先歇下吧,余事明日再议不迟。”
谢采依言闭上双眼,声音轻若游丝:“你也回去。记住,首要之事,是护好秀秀和月牙石。”
姬别情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至墙边——那里悬挂着一幅看似寻常的漠北风光图,画中山峦起伏,与鬼山城外的景致一般无二。他指尖在画框右下角细致摸索,精准按下一处与木质纹理浑然一体的暗扣,“咔”一声极轻的机括响动,画框缓缓侧滑,显露出后方隐藏的暗格。
暗格内并无金银珠玉,只静静躺着一卷画轴。姬别情将其取出展开,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映入眼帘:她立于月牙泉边,周身水雾缭绕,眉眼空灵澄澈,竟与叶秀秀有七分神似!“这画……” 姬别情握着画轴的手微微一颤,蓦然转头看向谢采,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
谢采睁开眼,目光落在画像上,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复杂——有深沉的追忆,有刻骨的痛楚,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温柔。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她是秀秀的母亲,也是我的结发妻子。”
“妻子?” 姬别情眉峰一挑,心中猜想得以证实,“那秀秀她……”
“是我的亲生女儿。” 谢采坦然承认,指尖虚虚拂过画像上女子清丽的面容,“当年我重伤假死,她误信传言,忧思成疾。待我醒来赶回,她已溘然长逝七日。我……未曾让她入土,用西域寒玉铸就水晶棺,将她安置在风蚀谷的冰晶玉床上。那里穹顶萤石辉映,可保她容颜不朽,躯体不坏。”
姬别情凝视着谢采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哀恸,忽然明白了他所有隐忍背后的缘由:“你不告诉秀秀身世,是怕她年幼,承受不住这真相,更怕她因此被卷入腥风血雨?”
“是。” 谢采颔首,将画轴重新卷好,小心放回暗格,“月魂引的秘密太危险,我不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会带她去风蚀谷,告诉她所有真相。”
“你如何知晓这暗格所在?” 谢采忽然问道,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姬别情晃了晃手中的画轴,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谢大会长,你莫不是忘了在下出身何处?凌雪阁查探消息,何须用‘查’这等费劲的字眼。你这静室的机关图谱,十年前便已收录于天枢库中,便是这暗格内画轴所用蜀锦的织法年份,我都一清二楚。”
谢采望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真挚的感激:“有劳,多谢。”
“谢字免了。” 姬别情摆了摆手,转身走向窗口,“记得欠我份人情便好。对了,明日给秀秀买糖葫芦的事,你可千万记着——我已同她拉钩为誓。”
静室内的烛火因窗缝漏进的微风而摇曳不定,将谢采苍白的面容映照得有些恍惚。他指尖仍无意识地按着胸口的月牙石,听到姬别情走向窗边的脚步声,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比先前更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郁:“你是否以为,我如此执着于月魂引,仅仅是为了鬼山会的基业?”
姬别情的脚步倏然停住,玄色衣摆扫过地面,拂起细微尘埃。他回过头,正对上谢采抬起的眼眸——那双惯常深藏不露的眼里,此刻竟清晰地倒映着烛光,隐隐有水色翻涌,与光影缠绕,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脆弱。
“月魂引并非终点,它只是一把钥匙。” 谢采的指尖从月牙石上移开,缓缓探向床榻内侧的锦被,轻轻抚摸着,仿佛在触碰一件无形却珍贵无比的宝物,“十年前,我在西域雪山寻觅奇药时,曾偶遇一位避世隐者。他言道,月魂引能开启风蚀谷最深处的一间密室,而那密室之中,蕴藏着天地间唯一能令人死而复生的奇草——月魂草。”
“死而复生?” 姬别情的声音不自觉地扬高,又立刻压下,目光惊疑地投向那藏有画像的暗格,“你的意思是,你寻找月魂引,真正目的是为了……”
“是为了她。” 谢采未待他说完,便轻轻颔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在极力压制奔涌的情绪,“当年她离去得太急,我连一句告别都未曾来得及说。我将她安置于水晶棺中,看着她安详静谧的容颜,总觉得她只是沉沉睡去,只要找到月魂草,便能将她唤醒。”
他话语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紧锦被上的繁复纹样,声音里浸满了苦涩:“这些年来我多方查证,方知月魂引不仅是钥匙,更能微弱地感应月魂草的气息。可笑幽冥教与黑狼王之流,只当它关联着富可敌国的宝藏,却不知,我所求的,从来不是俗世金银,而是能让时光倒流、使亡者复生的那一线微茫希望。”
姬别情走回床榻边,凝视着谢采眼中那深刻入骨的执念,先前所有的疑惑顷刻间豁然开朗——为何他对秀秀如此呵护备至,为何对那具水晶棺如此珍视,甚至不惜让自己这个外人假扮他以稳定大局,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个能让挚爱重返人世的渺茫希望。“可……死而复生,终究是逆天而行,虚无缥缈。倘若那隐者所言是虚,倘若月魂草根本子虚乌有呢?”
“没有倘若。” 谢采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坚定,指尖重新紧紧握住胸前的月牙石,那玉石的温润仿佛给了他无尽的力量,“我已查明,风蚀谷深处的密室确有其事,当年参与开凿的工匠后人,在其先祖遗札中曾提及‘月下生异草,可逆生死轮回’。而且,秀秀颈间那枚月牙石,每逢接近风蚀谷特定区域,便会发出微弱辉光——那正是月魂草与它相互感应的明证。”
他抬眼望向姬别情,目光中竟带了一丝近乎恳求的神色,这是姬别情相识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故此,这个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幽冥教。他们若知月魂草有逆转生死之能,必会倾尽全力抢夺,届时莫说我再无机会,连秀秀也必将被卷入万劫不复之地。”
姬别情沉默片刻,脑中闪过此前在风蚀谷外探查到的蛛丝马迹——近日确有一些身份不明之人手持探测灵力的法器在谷外徘徊,想必就是为此而来。“我明白了。此事我会继续守口如瓶。暖玉髓之事我亲自去办,待你伤势稳定,我们再一同探寻密室确切方位。”
谢采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合上眼帘,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慰藉:“秀秀还小,待她再长大些,懂事些,我会告诉她,她的娘亲并非永远离去,只是在某个地方,静待我们去接她回家。”
窗外的风声渐骤,卷着槐叶的沙沙声,仿佛在为这个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沉重约定低吟伴奏。“谢采”望着榻上之人苍白而坚定的侧脸,忽然觉得,那枚月牙石所承载的,远不止是开启密室的钥匙,更是谢采全部的生命力与希望——为了唤醒挚爱,为了守护骨肉,他愿以身为注,赌上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奇迹。
“你好生歇着,我走了。”姬别情整理了一下衣袍,行至窗边,手搭上窗棂前,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床榻上的谢采,语气格外郑重地补充道,“夜间若觉何处不适,胸口窒闷,或听闻任何异动,切莫强撑,只需用力叩击床沿三下,我就在隔壁,定能听闻。”
谢采看着他,极轻地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姬别情的身影如同他来时一般,灵巧地翻出窗外,玄色衣袂一闪,便融入了浓稠的夜色里,消失不见。窗扇被从外面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静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谢采缓缓睁开眼,将温热的月牙石紧紧贴在心口,感受着玉石传来的暖意与自己心跳的共鸣。他知道,只要月魂草尚存于世,只要月魂引仍在手中,那水晶棺中的容颜便不是永恒的诀别,秀秀终有一日能重获母亲的怀抱,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或许真能有破镜重圆之日。这念想,便是支撑他走过所有黑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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