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瀚拉着叶秀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谷地中,四周是千百年风沙侵蚀形成的巨大雅丹地貌,岩壁陡峭,通道曲折,如同一个天然的迷宫。光线迅速暗淡,只剩下天边最后一抹惨淡的灰白。
就在他们拐过一道如同刀劈斧凿般的狭窄石壁时,前方不远处,几簇跳动的火光突兀地映入眼帘,伴随着压低的人语声。
海瀚猛地停下脚步,将叶秀秀严实地护在身后,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锁定了火光来源——那是几个围着简易篝火、身穿漠北常见粗布劲装的汉子,他们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腰间或敞开的衣襟下隐约可见兵器的轮廓。
那几人也几乎同时发现了他们。篝火旁的气氛瞬间凝固。一个脸上带着深刻刀疤的汉子猛地站起身,手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弯刀刀柄,厉声喝道:“什么人?!敢闯——”
他的喝问戛然而止。
借着跳跃的火光,他看清了海瀚那张虽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汉子眼睛骤然瞪大,脸上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困惑席卷,仿佛看到了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
“首…首领???”那刀疤汉子——秦烈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惊愕而变调走音,几乎破了嗓,“您。。。您回来了,”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海瀚苍白的面容、身上刺目的血迹和明显虚弱的站姿,最后死死定格在他身后那个探出半个小脑袋、吓得脸色发白、小手紧紧攥着海瀚衣角的小女孩身上,整个人都僵住了,舌头像是打了结,“她。。。她。。。她是谁?”
这突兀的问题,这直白的惊疑,让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古怪。海瀚眉头微蹙,正欲开口用一个模糊的身份搪塞过去——
叶秀秀却猛地从他身后跨出小半步,挺起了小小的胸脯,仿佛要承担起某种重大的宣告职责。她仰起小脸,迎着那几个彪形大汉惊疑不定的目光,用一种混合着无比自豪、不容置疑和宣布绝对主权的清脆小奶音,声音响亮地宣告:
“我是海瀚大哥哥的童养媳!”
“……”
空气瞬间凝固。
风似乎都停了。那几个原本惊疑不定的汉子彻底石化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迅速过渡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近乎荒诞的茫然。秦烈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比敌人攻进老巢还要不可思议的事情。童…童养媳?!他们杀伐果断、冷硬如铁的首领,出去一趟,受了重伤,然后…捡了个…童养媳回来?!
海瀚的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宣言带来的冲击,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这一下猛地牵动了背后那道本就在刘叟处草草处理、远未痊愈的狰狞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骤然袭来,比之前更加尖锐,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勉强止住的血迹立刻从粗糙的包扎下重新渗出,迅速染红了背后的衣料。
他强忍着几乎要让他眼前发黑的痛楚,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所有的解释和伪装都被这小丫头一句话轰得粉碎。他低头看向叶秀秀,她正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里面充满了“看我说得对吧快夸我”的纯粹得意,仿佛刚刚宣布了一件世界上最理所当然、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完全没注意到他瞬间的异常和痛苦。
他张了张嘴,剧烈的疼痛让他一时发不出声音,也发现所有试图澄清或否认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无力。迎着部下们那混杂着惊悚、探究、担忧和一丝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古怪笑意的目光,海瀚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混合着剧痛和深深无力的窘迫感。
他只能咬紧牙关,强撑着几乎要软倒的身体,面无表情地…默认了。
他一把将还在那兀自骄傲、丝毫没察觉自己又“闯了祸”的小丫头重新拽回身后,用身体挡住那些几乎要把他盯穿的目光,也掩饰自己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声音沉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紧绷,试图强行拉回正题:“…先进去。”
秦烈猛地回神,意识到首领伤势不轻,连忙压下满腹的惊疑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侧身让开道路,语气恢复了恭敬,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结巴:“首…首领请!属下失礼!”他狠狠瞪了旁边几个还在憋笑的同伴一眼,那几人立刻收敛神色,低下头,但肩膀仍可疑地微微耸动着。
海瀚面无表情,牵着叶秀秀,在一众手下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入风蚀谷据点深处。通道蜿蜒向下,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便嵌着昏暗的油灯,投下摇曳的光影,更添几分幽深诡秘。
叶秀秀紧紧跟着他,小手依旧牢牢抓着他的手指,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地方。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投下了怎样一枚重磅炸弹,反而因为“宣示主权”成功而有些小得意,甚至悄悄晃了晃海瀚的手。
海瀚感受到她小动作里传递出的依赖和…莫名其妙的欢快,心中那份愧疚和无力感更深了。这丫头根本不知道“童养媳”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她随口一句话,将他置于何等尴尬的境地。
终于,他们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石厅,这里显然是据点的一处核心区域,空气中有淡淡的药草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几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闻讯赶来,看到海瀚的模样和跟在他身后的陌生小女孩,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愕,但在秦烈的眼色示意下,都明智地没有多问。
“首领,您的伤…”一个年纪稍长、面色沉稳的男子上前一步,目光关切地落在海瀚背后那片刺目的暗红上,血迹明显比刚才更大了。
“无碍。”海瀚打断他,声音因强忍痛楚而显得更加沙哑低沉,“先处理一下。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叶秀秀,“给她找个地方休息,准备些吃食。”
“是!”几人立刻应声。有人迅速取来了清水、干净的布和效果更好的金疮药。
海瀚被引到一处相对僻静的石室,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石床和几张石凳。他在石床边坐下,动作因背后的剧痛而显得有些僵硬和迟缓。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小脸上满是担忧和坚持的叶秀秀,又看了看旁边欲言又止的部下,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让她来。”
几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终还是低头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石门。
石室内只剩下两人,油灯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岩壁上。
海瀚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秀秀,帮我…把上衣脱下来。”
叶秀秀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凑近。她的小手有些笨拙地解开海瀚腰间和胸前的系带,动作轻柔,生怕碰到他的伤口。随着沾满血迹和尘土的粗布外袍和里衣被缓缓褪下,露出他精壮的上半身,以及背后那道从右肩胛骨斜划至左腰侧的狰狞伤口。原本刘叟包扎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紧紧黏在皮肉上,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红色。
海瀚背对着她,肌肉因为疼痛和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不适而微微绷紧。他能感觉到叶秀秀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大哥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没事,”海瀚的声音低沉,“用清水把旧布条润湿,慢慢揭下来。”
叶秀秀依言照做,用干净的布蘸着清水,一点点浸润黏连处。她的动作极其小心,偶尔布条撕扯到皮肉,让海瀚的身体难以抑制地轻颤,她便立刻停下来,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气,嘴里念念有词:“痛痛飞飞,痛痛飞飞…”
费了好一番功夫,染血的旧绷带终于被完全取下,那道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骇人。叶秀秀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圈微微发红,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而是更加专注地进行下一步。
她先用清水小心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残留的药粉,动作虽然生涩,却异常认真。然后拿起那瓶效果更好的金疮药,拔开塞子,将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粉仔细而均匀地洒在狰狞的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处的刺痛让海瀚闷哼一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洒好药,叶秀秀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干净绷带。她需要将绷带绕过海瀚的胸膛和背部进行包扎。这对她的小个子来说有些困难,她不得不跪在石床上,费力地将绷带一圈圈缠绕。她的手臂很短,每次环绕都需要几乎将整个小身子贴在海瀚的背上,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皮肤上。绷带在她手中显得有些不听使唤,缠绕的松紧度也不甚均匀,偶尔还会打结,但她极其耐心,一遍遍调整,小脸上满是汗珠和专注,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吹吹就不痛了”、“秀秀包好就不流血了”之类的话。
海瀚闭着眼,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细微触碰、轻柔的吹气,以及那小身子因为用力而微微的颤抖。剧痛依旧一阵阵袭来,但这笨拙却全心全意的照顾,像一丝微弱的暖流,悄然浸润着他冰冷紧绷的心弦。
终于,绷带被打上了一个歪歪扭扭、但却结结实实的结。叶秀秀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浩大的工程。她用小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被自己包扎好的伤口(虽然外观实在不敢恭维),脸上露出了满足和一点点小骄傲。
“大哥哥,包好了!”
海瀚缓缓睁开眼,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肩膀,绷带束缚的感觉传来,虽然不如专业手法舒适,但血似乎确实止住了,药效也开始发挥作用,带来一丝清凉,缓解了部分灼痛。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接着,他拿起一旁干净的里衣,准备穿上。叶秀秀立刻又凑上来帮忙,小手努力地帮他拉扯衣袖,整理衣襟,系好带子。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
穿戴整齐后,海瀚的体力也几乎耗尽。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略显急促,额间依旧有着细密的汗珠。
叶秀秀守在他身边,小脸上满是完成任务的满足和对他伤势的担忧,小声问:“大哥哥,你好点了吗?”
海瀚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沉重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风蚀谷的这一夜,注定漫长。据点深处并不平静,海瀚归来的消息和他带来的“童养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隐秘的涟漪。而海瀚自己,在伤痛和疲惫的折磨下,还必须保持清醒,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如何在这看似安全实则可能危机四伏的据点中,护住自己,也护住这个懵懂地闯入了风暴中心的小丫头。
远处,朔风的目光,或许正穿透黑暗,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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