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谷的冲天火光,成为少年逃离现场最好的伪装。在那样炽烈爆燃的烈焰之中,斩魔剑撕破夜空,其尾迹那一道淡薄虹光,不过是大火中溅落的一颗火星,微不足道。
特邀的“贵宾”不告而别,陈观雪遥遥望见,只觉遗憾,却无暇顾及。身为这出好戏的唯一导演与终极观众,他正沉醉于仇敌溃败的终幕。
然而,当最后一缕喧嚣散尽,支撑他无数日夜的恨意骤然抽离,带来的并非充盈,而是更深邃的空洞。那复仇得偿的刹那滋味,如鸩酒割喉,暴烈的痛楚让喉管先涌上来的是血腥味的回甘。可这份甜,是复仇者在极度的绝望之下完成的自我阉割,它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将他过往亲手搭建的精神高台彻底倾覆。代价是他曾视为全部的热血与魂灵,换来的却不过是瞬息即逝、廉价到令人怅惘的幻梦,旋即迸发出更为撕裂肺腑的剧痛与虚无。
仇敌溃败的如此轻易,反倒生出一种近乎滑稽的荒诞来。他不愿深究,只将周身灵力催逼至极限,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寒风的流光,疾射向寒穹山巅——他急需新的刺激,立刻,马上,去填满那骤然塌陷的灵魂裂隙。
至于要去哪儿找?
他记得,自己有在家,额外准备一份“美味的点心”。
“许泠川——?”
声线压得沙哑,冰冷华丽的尾调,却拖出一丝古怪的诱哄,宛若染血的绮念,竟比**更炽,比痴缠更毒。
再没有比仇敌的恐惧与哀嚎更为滋补之物。他循着石板上断续滴落的黑红血迹,一如雪原中饥肠辘辘、亟待噬血的独狼,步伐看似从容,可那双巡狩的眼眸却泄露出焦灼的掠夺之意。
然则,幢幢宫殿尽数洞开,几乎到处残留着血迹与那人的气息,如此凌乱不堪,却竟然寻不到其丝毫踪迹。这个过程短暂又漫长,让陈观雪心底躁怒渐生,指节发力,竟将紧扣的领口‘刺啦’一声扯裂,玉石扣子迸溅开去,落于冰冷地面发出清脆碎响。
少年在寻觅何物?又在躲避何人?可曾窥见傀儡真容?猜到了几分?是否知晓他敬若神明的师尊,实是个阴暗扭曲、嗜杀成性的疯子?
他已经等不及被对方揭开真相,也近乎疯狂的不断在心里为那份“期待”加码,压榨催生出的更多阴暗扭曲的快意,去抵御莫名滋生的空虚与难堪。
若如自己这般蚀骨焚心的恐惧与怨毒,也能同样浸染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眸……该是何等艳绝!
直至,在天霖峰灵泉洞外,撞见那一幕——
陈观雪倏然停步,唇角亢奋的弧度尚未扬起便已凝固。
少年伏于冻土,浑身浴血,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那具单薄干瘦的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斯恐怖的伟力,从滔天火海中硬生生拖回了那具早该焚化成灰的傀儡残骸。甚至就连他的本命法宝“斩魔神剑”,都被黯淡地弃在一旁,灵光泯灭,宛若凡铁。
回过神来后,陈观雪的身体已先于思绪做出反应,疾步上前,一把将人捞起,平置于氤氲着寒气的玉床之上。指尖触及那冰冷腕脉,竟探不到丝毫跳动!
……没有脉搏?
怎会?天命所归,雪崩不死,剑下余生,他不是最该擅长在绝境中挣扎求存么?
想象中的场景未曾到来,期待彻底破灭。心脏被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恐慌的情绪骤然攫紧——他怎能死?他若死了,自己这滔天的冤屈、蚀骨的痛楚,该向谁去讨还?
陈观雪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自己若见得,恐怕亦要心惊。广袖一拂,灵力卷起洞外那具焦黑残骸,掼入室内。并指如剑,逼出一缕精纯本源,强行打入其心核之处。
傀儡残躯剧烈地痉挛起来,簌簌抖落大量焦灰,挣扎着,最终却只能发出一声破碎扭曲的嘶鸣:“……主…人……”
“发生何事?”陈观雪的声音冷硬如铁。
傀儡断断续续的回应:他本来已经完成了任务,静待焚身灭迹。少年却不知缘由地暴起冲出,不惜道基崩毁、灵力枯竭,拼死将他带回寒穹山,又拖着濒死之躯,一殿一殿执拗地寻人……“他…一直唤着…‘师尊’……”
“主人…他寻的…是您…”
话音未尽,傀儡最后一点灵光彻底湮灭,哗啦一声,散作一地再无生息的灰烬。
答案未能解惑,反在他心间投下更多迷障。
陈观雪彻底失了耐心,磅礴灵力近乎粗暴地涌入少年体内,强行吊住那最后一缕即将散逸的生机。
“你究竟——”那声质问尚未脱口,却听见一声极微弱的气音,自苍白的唇间逸出:
“师…尊……丹……怀里……”
陈观雪蓦地一怔。
许泠川误他未闻,用尽最后气力,自染血的怀中掏出一只被灰烬污损的小盒,拼命想塞入他手中。
“师尊放心……白……救出来了……无人……怀疑师尊……”
他每动一下,身上已凝的伤口便再度裂开,渗出血色。那双总是倔强明亮的眼睛此刻涣散无光,却努力凝聚起一点微弱而纯粹的希冀,巴巴地望着他,乖顺可怜得令人心悸。
与他这份近乎愚蠢的纯粹善意相比,陈观雪胸腔内翻涌的,是几乎要将己身撕裂的暴怒与毁灭欲。
“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神色骇人,声音压抑如深渊雷鸣,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在因这怒火而震颤,那双冰冷的眼眸带着伤人的嫌恶,出口的话犹有一分言不由衷,“收起你这恶心的眼神!博取同情?自以为是什么救世主?本君之事,何时轮到你插手!这般自大妄为——”
斥骂戛然而止。
许泠川呆呆地望着他,眼角倏然滑落一滴泪,砸在冰冷的寒玉床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对不……”
眼睫无力阖上,彻底陷入死寂。手中小盒跌落在地,盒盖摔开,一枚圆润无瑕的解厄丹滚落而出,在寂冷的洞府中撞击出清脆寂寥的回响。
却宛如惊雷,炸响在陈观雪心口。
他……死了?
瞳孔急剧骤缩,这骤生的变故让陈观雪的思绪有片刻混乱,他却顾不得重拾理智,反而更加疯狂将灵力灌入少年体内,可对方经脉尽碎,如漏囊承水,输入多少便逸散多少,一切也只是徒劳无功!
承托着他浓重恨意的宿敌,骤然逝去,且以如此失控的形式出现,让陈观雪完全无法容忍,更不愿意去被动接受。
他凭什么死在这样清白的年纪里?!
连自己这般都在痛苦煎熬的活着,他竟敢自作主张,妄想图个痛快?
本君偏不如你的意!这条命是他捞回来的,他还没有玩够,造下罪孽的许泠川有什么资格去安享清净!?
刻骨的仇恨让陈观雪险些失了分寸,他迅速抓起地上那枚丹药,欲撬开齿关送入,却发现那人牙关紧咬。
可卸了下巴?那本是轻而易举的狠戾手段,此刻指尖却似有千钧重负,无论如何也无法落下。
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以唇抵开那两片冰冷苍白的唇瓣,将丹药渡了过去。动作间不带半分狎昵,唯有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救赎。继而,他毫不犹豫地催动体内最本源的精元,化开药力,引导着那温和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游走于少年破碎的四肢百骸。
然二人灵力属性相克,救治艰难百倍。时间流逝,少年身上伤口缓慢愈合,陈观雪却因本源的损耗,周身凝结起越来越厚重的幽蓝色的冰霜,四散的寒气如活物般蔓延,疯狂滋长,顷刻间便将整座洞府化为一片冰封绝域。
当剔透的冰晶攀附他眉峰眼睫,宛如为暴戾的神祇覆上圣洁而脆弱的面纱。容颜在极致低温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剔透与苍白,美得惊心,也冷得刺骨。
救治终了,寒玉床上的少年,成为冰封世界中唯一未被侵染的存在。陈观雪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凝出一个温暖的灵罩,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护在其中。自己则僵硬地、一步一颤,如同一个破损的偶人,蹒跚着踏入那口氤氲着极致寒气的灵泉。
沉入泉底的那一刻,他意识昏沉地想:……这被仇恨吞噬折磨的每一天,若无人作陪,岂非更加难熬。许泠川,你我的账,自当慢慢清算。
冰泉无声地吞没了一切响动与温度,只余下满室亘古的寒寂,以及一场酣畅淋漓的恨意宣泄后,那悄然疯长、无法言说的扭曲执迷。
…………
许泠川的身躯,像沉浸在一汪温暖的活泉,潺潺水流淌过足踝,接着是小腿,膝盖……水位仍然在缓慢的攀升,他却眼皮沉重,困意纠缠,疲惫的身心让人生不出半点挣扎的念头,总想着,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要结束了。
少年眉心深蹙,眼睫不安震颤,带着让人心疼的可怜。
飞旋的落花悠悠扬扬、星星点点的落了满身,柔润的微风吹来,仿佛要带去他所有的苦与痛。
“睡吧、睡吧——”
耳边响起熟悉的儿时由母亲轻哼的童谣,朦胧间,有人温柔的把少年揽在怀中,指梳轻轻穿过他发间,另一手拍着他的背,慢慢摇晃,为干涸的心田带来极大的抚慰。
“我,要死了吗?”他听见自己这么问。
死亡,多么冰冷的字眼,却在绝望的此刻带给他莫大的安心与宁静。
“别怕,川儿,随阿母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吧。”
讲话的女子身着黑裙,眉眼深邃,容貌艳丽。她的鬓边别着些开的糜烂的不知名花朵,一簇簇的将她丰茂微卷的长发盘绕起来,造型繁复而典雅。这正是传说中的冥河地母,传闻她将用十足的耐心与温柔,去感化抚慰每一个徘徊在深渊里苦苦挣扎的灵魂。她是所有亡灵的阿母,她有足够厚重的柔情,她的怀抱非但不冰冷窒息,反而让人在甫一接触的瞬间便意志沦丧。
设计了如此一场大戏的陈观雪,希望从仇敌那里获得完美的“情绪反馈”。事实上,却被对方的纯粹给予致命一击。
泠川,撕破你对他的朦胧滤镜吧,你需要正视的一直都是“深渊”。如果不以彻骨的刺痛,来换取百分百的清醒,又要如何匹配你可怕的对手,以及即将到来的更残酷的考验呢?
观雪,相比仇恨,你更加害怕那份不可控的纯粹善念吧,你不愿意正视他,还是无法原谅曾经的自己呢?而且,你所认为的仇恨,恐怕在真相面前,不足为提。
预告:在第三十九章:飞鸟入林,将迎来第一卷的终结。后续将有更宏大的叙事展开。个人的仇恨到此为止,但新的抗争,永无停歇。会逐步揭露前世阴谋,加深二人今生纠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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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局中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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