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客栈大堂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元承霄与万岩两派人马分坐东西,贺瑞钦与苦儿局促其间,空气凝滞得仿佛一点星火就能引燃整座客栈。
等待的焦灼中,贺瑞钦缓缓道出与郁千惆的相遇。他说那少年被救起时,眼里已没了求生之意,如同被抽去魂魄的空壳。提及所中何毒、被谁所害,总是沉默以对,仿佛甘愿带着秘密沉入深渊。
元承霄指节猝然捏碎茶盏,瓷片扎进掌心渗出血痕。他想起京城别后那一个月,郁千惆总是眉眼温顺地喝药,甚至会在晨光中对他浅笑。原来那看似愈合的伤疤下,始终汩汩流淌着未凝的血——而自己竟浑然未觉,还笃信着用强横的爱意就能填满那些裂缝。
"他连恨都不愿恨我。"元承霄忽然低笑出声,惊得满堂烛火乱颤。他想起风若行曾说:"你这份感情,与强取豪夺何异?"当时他只当是讥讽,如今才懂字字泣血。
更深露重,客栈内烛火摇曳,映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元承霄指间茶盏已现裂痕,万岩焦躁地摩挲刀柄,贺瑞钦的叙述像钝刀割着每个人的心。正当空气凝滞欲裂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疾步闯入,战甲上还沾着夜露。他径直跪倒在万岩面前,压低的声音带着颤:"将军,北线急报!" 万岩俯身倾听,只见他瞳孔骤缩,按在刀柄上的指节瞬间绷白。
"备马!"万岩霍然起身,战袍在烛光下翻卷如云,"留两人在此接应,其余人随我速往北营!"
元承霄眼底的血色尚未褪尽,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案几应声而裂。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冲到苦儿面前,声音嘶哑如裂帛:“你可会写字?”
苦儿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
“我要你将先前那段过程完完整整写下来,不得漏掉半个字,知道吗?”他语气冷厉,面目凝重,直吓得苦儿呆愣了半晌无反应,他再次厉声道:“听到没有?”先前他是被郁千惆受毒伤陷危险之事弄得失魂落魄,没了半丝儿精神与主意,此刻定下心神,方想着仔细盘问苦儿他们遇到的过往情节,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以此为线索寻得一点郁千惆的踪迹。
所以话语之中带着急切又毫不掩饰的霸道。
贺瑞钦忙拉过苦儿,面有愠色道:“苦儿他只是个哑巴,平常与老夫深居简出,阅历浅见识少,请元公子多担待!”
元承霄哼一声,本想当场驳斥,瞬间又想到此人乃郁千惆新拜的师傅,先前他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害少年师傅及满门的刽子手,这个心结成为两人终身的桎硞,永难开解。如若此时还对少年新拜的师傅有所不遵,引此又惹出什么性命之事来,那他俩真的再无调和的可能了。
当下元承霄一改往日跋扈,恭敬地回道:“既是千惆的师傅,便是元某的前辈,不恭之处,还请贺前辈大人大量,不与我这晚辈计较!”
贺瑞钦面目终是缓和了些,却也奇怪,心想此人先前如此骄纵狂傲,完全是一幅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想会为了千儿恭敬如此,但千儿却从未提过此人?究竟为何呢?
众人都怔住了。莫晓兮指甲掐进掌心,看着这个曾睥睨天下的男人竟为“郁千惆”三字折腰;费离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苦儿战战兢兢地蘸墨落笔。当写到郁千惆为护他而故意泼洒馊水时,元承霄突然伸手按住颤抖的纸页。墨迹晕开成一团乌云,正如他眼底翻涌的痛楚——那个有洁癖的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决心,才能用最污秽的方式守护他人?
“那哑女...”元承霄忽然冷笑,“林佑,去查所有擅长易容的江湖势力。”
他转身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朝霞如血,映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这一次,他绝不能再让那个人独自在黑暗里行走。
万岩快马加鞭赶回边关府邸,原是因部下擒获一名敌国细作。不料他踏进牢房时,那人早已毒发身亡,成了一具再不能开口的尸首。万岩怒不可遏,将失职的守卫重责八十军棍,震怒之声响彻校场。
满腔焦灼无处发泄,他提刀闯入练兵场,将上前切磋的士兵尽数劈翻在地。众人抱头求饶,他却愈战愈猛,直到亲兵来报"郑先生求见",这场单方面的发泄才告一段落。
偏厅里,郑前带着一位清丽男子躬身行礼。万岩目光掠过沐晚秀美的面容,却只疲惫地摆手:"郑先生有心了。"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郁千惆失踪的焦灼和细作线索中断的烦躁,对美色早已无心欣赏。
沐晚心中稍定,暗想万岩将军果然如郁千惆所说,虽好男色却举止有度。他望着将军紧锁的眉头,忽然想起姐姐沐晴——那个永远停在十七岁的女子,也有着和郁千惆一样清澈如星的眼眸。
但这份恍惚转瞬即逝。沐晚清楚地知道,姐姐再也回不来了。这个残酷的认知让他更加坚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找到杀害姐姐的真凶。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既低估了郁千惆的聪慧,又高估了自己的武功,险些让两人都陷入险境。好在郁千惆机敏过人,竟能从郑前的只言片语中察觉端倪,还找到机会暗中传授他应对之法。
现在,沐晚暗自思忖着该如何取得万岩的信任。郁千惆特意嘱咐不要透露他的行踪,这让他必须谨慎行事。
万岩终于停下脚步,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一人,突然瞪着沐晚道:“你可愿跟着我?”
沐晚从容行礼:"在下正是慕将军威名而来。"
万岩轻叹一声,不禁想起在不夜宫初遇郁千惆时的情景。当时他也问过同样的话,而那个少年的回答,比他的面容更惊艳!
万岩立在院中,残阳如血,将他身影拉得孤寂而绵长。十年沙场征伐,脚下踏过无数尸山血海,每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唯有借**暂忘烽火灼心之痛。而那个人的一席话,曾如月光照进他荒芜的心底。
“曾经,我也这样问过一个人,他的回答你想不想听?”
沐晚肃然道:“将军请说。”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万岩将那时郁千惆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字字铿锵,仿佛郁千惆就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说,正是将士马革裹尸,才守得万家灯火。”
沐晚肃立一旁,心中震撼难言。他未曾想过,那看似柔弱的少年竟有这般胸襟。他哪知道这话正是郁千惆所说。愣愣的问道:“不知此人是谁?”
万岩吁然一叹:“他是我的小兄弟,此生此世唯一的小兄弟,可惜命运多桀,如今我都不知道他身处何地,是生是死?”
沐晚不免惊讶:“以万将军的能力都不能找到他吗?”
万岩猛地一拳砸在石桌上,裂纹如蛛网蔓延:“何止,再加上那厮的势力都找不到他!谁让小兄弟太过聪明,他若存心隐匿,这天下怕是无人能觅其踪。”
他口中说的那厮便是元承霄。
初次相见时他虽觉得元承霄傲慢无礼,但对小兄弟确实一片赤真,便放心的将小兄弟托附于对方。谁知这厮不知做了什么事再次伤了小兄弟的心,否则小兄弟为何远走天涯,连至亲之人都不肯相见?
沐晚听得糊涂,心道那厮是谁,正想开口相问,万岩十分担忧地道:“小兄弟纵机警聪明为常人所不及,但毫无内力在江湖行走终是太危险,我真怕……”
机警聪明,内力尽失?一瞬间让沐晚想起了郁千惆,这行事作风重合度甚高,十有**是同一个人!不然何以郁千惆会熟悉万岩为人,会有应对方法?
当下沐晚叹道:“万将军所言让小的心中神往,不知今生能否有幸见得一面。”
被沐晚的话语牵引,万岩似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纸,这是白日里为了方便寻人,元承霄画的,画了很多幅。他虽说不耻其为人,但这画工确实了得,形神兼备。他偷偷藏了一幅。
画卷徐徐展开,一张清俊绝伦的面容映入沐晚眼帘……万岩心心念念的“小兄弟”竟真是郁千惆!这个认知让沐晚心头巨震,但他立刻记起郁千惆曾明确叮嘱万岩勿要对外人提及,显然是不愿行踪暴露。
于是,沐晚强迫自己将目光中的熟稔压下,脸上堆砌出初次得见惊艳之色的赞叹:“难怪将军对他念念不忘!今日得见画中真容,方知世上果有如此人物。您看,他眉宇间虽似略带忧愁,但整个人气韵天成,风华绝代,当真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他刻意用了“美人”二字,既有对郁千惆容貌的客观评价,也暗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复杂情愫。
万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豁然开朗,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哈哈哈哈哈!气韵天成,风华绝代!说得好,说得好啊!我初见小兄弟时,只觉得此子惊艳已极,世间难寻,可具体惊在何处,艳在何方,却总是词穷,形容不出。你这八个字,简直是恰如其分,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沐晚对郁千惆毫不吝啬的赞美,显然极大地取悦了万岩,让他对这个“沐言”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笑声渐歇,万岩的目光重新落回沐晚脸上。或许是因畅饮了酒浆,或许是因谈及故人心绪激荡,他眼中带着几分醺然之意,又或许,是沐晚清秀的容貌和此刻“善解人意”的表现,也勾起了他别样的兴致。他突然倾身向前,带着酒气和压迫感,伸手,用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沐晚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脸来。
屋内灯火昏黄,映得万岩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微微眯起眼眸,目光在沐晚脸上细细巡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压低了嗓音,那声音混着酒意,有种沙哑的磁性,低低赞道:
“不过,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仔细瞧瞧,你也是个美人。”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沐晚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道,以及那话语中蕴含的、超越寻常赞赏的暧昧意味。他心头一紧,万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这句意味深长的赞美,让整个营帐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危险起来。
沐晚僵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应对这意料之外的局面。是佯装羞怯?还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万岩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究竟是一时兴起的戏谑,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而郁千惆的踪迹已然明确,自己又该如何在不暴露身份和目的的前提下,从万岩这里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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