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消失在暮色里,唯有那癫狂的笑声仍在庭院中回荡,扎得人耳膜生疼。郁千惆静立原地,面色如古井无波。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险些崩裂的堤坝。
待那笑声彻底散尽,他才转向万岩等人略一颔首。转身时脚步虚浮,却仍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回厢房。房门合拢的刹那,强撑的气力骤然溃散——他沿着门板滑坐在椅中,整个人如被抽去筋骨般萎顿下来。
万岩推门而入时,见他宛如风中瑟缩的秋叶。
“小兄弟……”万岩喉头哽咽,“方才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你莫要当真。”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直到烛芯爆出个灯花,才听见郁千惆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万将军三番两次当众宣称……千惆岂敢再当作戏言?”
“我绝无胁迫之意!”万岩急急半跪在他身前,“只是见不得元承霄那般逼你,才顺着话头圆场……”
郁千惆缓缓抬头,眼底枯寂如雪原:“事已至此……但凭将军安排便是。”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万岩耳中却犹如平地惊雷!
万岩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郁千惆苍白如纸的侧颜上。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可看到的只有枯井般的死寂。
然而即便在这般颓唐中,少年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眸子仍如初见时清澈见底——只是如今这澄澈里浸满了化不开的哀戚。
最让万岩心悸的是,郁千惆周身竟比往日更强烈地萦绕着那种脆弱与坚韧交织、纯净与魅惑并存的气韵。
这种矛盾的特质仿佛月下薄雾,越是飘忽不定,越让人忍不住伸手触碰。正是这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一次次告诫自己该放手,却又一次次如飞蛾扑火般沉沦,最终彻底撞开了他尘封多年的心门。
眼前之人,无疑是他梦寐以求的良人。可……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万岩只觉得心乱如麻,手脚都无处安放。他下意识地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沉吟未决。接受?这无异于是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拒绝?可这又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而且……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郁千惆话语里那种心如死灰般的决绝。
就在这时,沐晚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轻轻牵了牵万岩的衣袖,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万岩正心烦意乱,略为不满地低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在小兄弟面前说?”
沐晚却不答,只是坚持将他引到了房门外。
到了廊下,沐晚才压低声音,不解地问道:“万将军,你明明对郁千惆有意,为何不顺水推舟地应下?这可是天赐的良机!”
万岩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挣扎和理智:“你还没看出来吗?小兄弟今日之举,明显是被元承霄逼得太急,心神俱乱,已然失了分寸……” 他顿了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超越私欲的克制,“万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我若此刻应下,与趁人之危何异?我更不愿……不愿他日小兄弟清醒过来,会因此事而后悔,甚至……怨恨于我。”
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的情景——郁千惆是如何强自甩开他搀扶的手,执意独自上马,又是如何因为心力交瘁而从马背上摔落……那一刻,万岩便已明白,小兄弟的心,终究是不愿意的。当时满腔因郁千惆“应允”而生的欢喜,瞬间都化为了沉重的失落。
他自认性格豪迈洒脱,远超常人。十年沙场征战,刀头舔血,早已看淡生死,也从不屑于为儿女情长之事空自伤神。在他看来,身体的**才是最真实、最直接的。可自从遇到郁千惆,一切都变了。他可以强忍住最原始的冲动不去碰他,可以挥剑斩断那些不该有的绮念,宁愿只与他做兄弟,默默守护着他。
可到头来……面对这唾手可得的“机会”,他发现自己还是勘不破。勘不破那份想要真正拥有的渴望,更勘不破内心那份不忍伤害、希望对方真正心甘情愿的底线。
这份情愫,竟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让人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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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晚听了万岩那番发自肺腑的剖白,不由得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低低叹道:“万将军……果真高义,沐晚佩服……” 他迟疑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但是,万将军,依我对元承霄的了解,他那偏执狂妄的性子,绝不会轻易罢休。如若晚上不见将军府内有丝毫操办喜事的动静,他必定会再次前来搅扰,甚至可能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逼迫郁千惆。届时恐怕……”
他顿了顿,看向万岩,声音压得更低:“万将军如若真心为郁千惆考虑,不想他再受元承霄纠缠折磨,眼下……不妨权且应下此事,先稳住局面再说!”
万岩眉头紧锁:“可是……”
沐晚不等他反驳,立刻接道,语气急促而恳切:“我还知道,郁千惆私下最担心的,并非他自身安危,而是他师傅贺前辈和那个叫苦儿的少年的安危!江湖风波恶,无数人觊觎《青囊经》,他们二人如今已是众矢之的!而万将军您此来边关,目的恐怕也与此经书有关吧?天命所至,万将军定然不会空手而归。如若……如若万将军与郁千惆此刻‘结为连理’,岂非就能名正言顺地以夫君、以家人的身份,动用将军府的一切力量保护他们周全?甚至……或许能更容易地得到……”
万岩眼眸骤然张大,仿佛被点醒了什么关键之处,豁然道:“你的意思是……贺瑞钦,他真的有可能身怀《青囊经》?”
沐晚目光闪烁,语气却十分肯定:“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那些如狼似虎的江湖人士可是深信不疑,早已在外面虎视眈眈!如若不是这两日贺前辈身边始终围绕着元承霄的人,或者后来是万将军您的人,他们恐怕早就动手强抢了!郁千惆如今自身难保,他怎能不忧心如焚?”
万岩闻言,面色更加凝重,沉吟道:“虽则如此,但以此为由……”
沐晚看出他的动摇,立刻趁热打铁,压低声音道:“万将军不必过于担心!我们只是做一场戏给元承霄和外面那些人看,将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人尽皆知。戏,可以做足,但未必一定要真做而已。”
“戏做足……不真做?” 万岩有些疑惑地看向沐晚。
“正是!” 沐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们可以先假意成亲,彻底骗过元承霄,让他死心,同时也震慑住外面那些对《青囊经》心怀不轨之徒,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贺前辈和苦儿下手。之后,万将军与郁千惆朝夕相处,共同应对难关,又怎知不会日久生情?当然……”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歉意,“如此一来,倒是要委屈万将军,暂时担一个‘乘人之危’的虚名了。”
万岩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内室方向和外面的庭院之间游移。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沉声道:“也罢!为了小兄弟能得安宁,也为了护他重视之人周全,这个虚名,我万岩担了!” 但他随即强调,“不过,我必须先向小兄弟当面说清楚其中利害,绝不能让他因此事而误会我,甚至怨恨我!”
当下,万岩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入里屋。他来到依旧瘫坐在椅中、神色萎靡的郁千惆面前,放缓了语气,极其诚恳地缓缓说道:“小兄弟,方才我与沐晚在外商议。为今之计,若要彻底断绝元承霄的念想,让他不再来纠缠于你,同时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名正言顺地保护贺前辈和苦儿周全……我愿意陪你,将昨日那场戏,继续演下去,直至风波平息。你……你可愿意?”
郁千惆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他万万没想到万岩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而且……竟是为了保护他和他在意的人?如此一来,自己岂非又欠下了万岩一个巨大的人情?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敢轻易应承。
万岩见他犹豫,生怕他心中仍有顾虑或觉得自己别有所图,连忙又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小兄弟放心!既是做戏,便一切当不得真!我万岩在此对你起誓,在此事期间,我……我绝不会越雷池半步,绝不会碰你分毫!待风波过后,你若想离开,我绝无二话!”
一旁的沐晚也适时开口道:“千惆兄,那元承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到黄河心不死……”
沐晚一句话如精准的利剑刺入他心脏,让他颓然放弃了挣扎,再次垂下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将他推向了一个未知的、充满纠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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