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脚步声在距离他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空气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阳光的陌生气息,郁千惆才猛地回过神来,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几分阴柔之美的俊秀面孔。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郁千惆的记忆力极好,很快便认了出来——此人正是那日与元承霄“拜堂成亲”的莫晓兮。
想到那场荒唐的婚礼,再想到自己与元承霄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此刻面对这位差点成为“元夫人”的少年,郁千惆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尴尬。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对着莫晓兮微微颔首,扯出一个淡淡的、带着疏离意味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然而,莫晓兮却并没有回礼,甚至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在郁千惆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似乎掺杂着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随即,莫晓兮的视线开始缓缓下移,如同实质般,一寸一寸地扫过郁千惆的脖颈、锁骨……他眼眸中那种难以言说的、混合着某种了然和刺痛的神情,让郁千惆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阳光下一般。
尤其当郁千惆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自己微微敞开的领口处时,他心中猛地一紧,脸上瞬间涌上一股窘迫的热意!他下意识地飞快地抬手,有些慌乱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试图将那处可能存在的痕迹遮掩起来。
——该死的元承霄!
郁千惆在心中暗骂一声,又羞又恼。那个混蛋,简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暧昧的印记,尤其是脖颈和锁骨这些难以完全遮掩的地方,此刻在阳光下,恐怕更是无所遁形!
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如同熟透草莓般的红痕,落在莫晓兮眼中,无疑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灼伤了他的眼眸。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嘴唇抿得死死的,依旧一言不发。但他眼中那翻涌的、难以掩盖的复杂神色,以及脸上那种混合着受伤、不甘和苦涩的表情,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他此刻“不知滋味”的心境。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却充满了张力与尴尬的沉默。只有秋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在空气中回响。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冰的时候,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如同破开冰层的暖流,远远地传了过来:
“千惆——!”
人未到,声先至。
郁千惆甚至无需回头,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便是一颤,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这声音的主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元承霄。
他缓缓转过身,果然看见元承霄正大步流星地从回廊那头走来,一身紫金锦袍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让郁千惆心头一热的身影——正是他的师傅贺瑞钦和苦儿!
太好了!师傅和苦儿他们总算平安无事!
看到师傅和苦儿安然无恙,郁千惆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定与欣喜。然而,当着元承霄的面,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与莫晓兮那番无声的对峙后,他强自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只是对着贺瑞钦恭敬地弯腰一拜,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太多波澜:
“师傅,苦儿,你们没事就好。”
贺瑞钦是何等人物?他早已看透世情,历经沧桑。郁千惆眼中那极力想要掩饰、却依旧从眼底泄露出来的重逢之喜与关切,又怎能逃过他锐利的目光?而他为何要如此克制,不愿在元承霄面前表露真情的缘由,贺瑞钦心中也隐约猜到了几分。他看着自己这命运多舛的徒儿,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地抚着长须,重重地、充满怜惜地长叹了一声。这叹息里,有对徒儿隐忍坚韧的心疼,有对他红颜薄命的哀叹,更有深深的无奈——明明千儿心性如此坚定仁善,胸襟宽广豁达,为何偏偏要遇上元承霄这等霸道偏执之人,被他死死纠缠,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
而未经世事、心思单纯的苦儿,却没有师傅想得那么多。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郁千惆脖颈间那些若隐若现的淡红色印记吸引了。他立刻焦急地“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双手飞快地比划着,脸上满是关切和担忧,以为郁千惆又受了什么伤,或是被人欺负了。
郁千惆被苦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苦儿所指为何。当着师傅、元承霄,甚至还有一旁沉默不语的莫晓兮的面,被一个纯真的少年点破这等私密之事,他顿时窘迫得无地自容,脸颊上不受控制地飞起了两抹殷红,一直烧到了耳根。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羞赧之色,却恰好给他那因久病而过分惨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鲜活生动的气息。阳光映照下,他微垂着眼睑,双颊泛红,竟如同沾染了晨露的海棠花一般,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脆弱感的俏丽。
这一幕,落在元承霄眼中,让他的心神猛地一荡!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午后——当他亲手撕下郁千惆脸上那张普通的人皮面具,猝不及防地,一张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却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般的容颜暴露在他眼前。而当时,少年因惊怒交加,双颊也是这般不受控制地泛起醉人的红晕……
那一瞬间的惊艳,曾深深地刻入他的骨髓,至今难忘。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眼前这人,这羞恼时红生双颊的模样,却与记忆中那般景象悄然重合。人面依旧,风情如昨,并非如诗人所悲叹的“人面不知何处去”,这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想到这里,元承霄的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他眼中那原本就深不见底的眸光,此刻更是盛满了千种柔情,万般缱绻,就那样痴痴地、毫不避讳地凝望着郁千惆,那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眼前这人给融化了一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剩下阳光下,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爱恨交织的身影。
郁千惆被看得窘迫与羞赧又多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再次微微侧过头,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视线。短暂的尴尬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重新将目光投向一脸茫然担忧的苦儿,脸上露出一抹坦荡而温和的微笑,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通透的力量:
“苦儿,记住,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便不必在意他是男是女,也不必理会世俗的眼光。只管遵从自己的心意,大胆去追寻便是。到那时……你自会明白其中的滋味。”
苦儿睁大了那双清澈却无法言语的眼睛,歪着头,努力理解着郁千惆这番话中深意。他毕竟未经情事,心思单纯,一时之间实在难以领会这超越性别与世俗规训的情感真谛。或许,正如郁千惆所言,有些事情,必定要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懂得个中滋味。
而站在一旁的元承霄,听到郁千惆这番话,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难言!
喜欢一个人,便大胆去追寻!
这话说得何等洒脱,何等通透!可为何到了他自己身上,却总是事与愿违?他追得越紧,逼得越狠,郁千惆反而离他越远,就像那握在手中的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他的追寻,非但没有带来甜蜜,反而给心上人套上了无处可解的沉重桎梏,带来了无尽的苦楚与磨难,甚至……甚至即将夺走他年轻的生命!
想到郁千惆所剩无几的时日,元承霄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得越多,神色便愈发黯淡,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痛苦与自责的阴影之中。
就在这气氛微妙而沉重之际,一名手下神色惊慌,如同被火烧了眉毛一般,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气喘吁吁地急声禀报:
“主人!不好了!外面……外面突然聚集了武林中各大门派的人马!他们将琉璃居团团围住,叫嚣着……叫嚣着让郁公子立刻出去见他们,否则……否则……”
元承霄猛地从痛苦的思绪中回过神,迅速背转过身去,不让手下看到他脸上未及收敛的伤心与脆弱。他选择用一贯高傲冷漠的背影面对众人,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和不屑,冷哼一声:“否则怎样?一群乌合之众,也敢来本座的地盘上撒野!”
那手下被元承霄的气势所慑,声音变得更加嗫嚅,几乎不敢说出口:“他们……他们说……若再不交人,便要……便要踏平这琉璃居……”
此处乃是元承霄新购置的一处别院,三日前才命人精心打扫布置完毕,更名为“琉璃居”,作为暂时的落脚点。没想到才短短三日,这些江湖人士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聚集而来,显然是早有预谋,前来闹事!
元承霄嘴角翘起,发出一声更加不屑的嗤笑:“哼!踏平本座的琉璃居?看来,本座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下…何谓,绝对的力量!”话语中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压。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身旁的郁千惆却已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与他们冲突。我这就出去见他们。”
元承霄心头猛地一紧,面向郁千惆的语气又柔和又担忧:“千惆!别去……” 他本想说这些人来者不善,定是设下了陷阱等着他往里跳。但话到嘴边,他又猛地顿住——以郁千惆的聪慧,又怎会猜不到这些人的用意?他转念一想,立刻改口,语气坚定无比:“我陪你一起去!”
郁千惆嘴唇微动,本想拒绝,说“不必”。但他抬眼看到元承霄那双写满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跟着”的固执眼眸,心中了然,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索性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选择了沉默。
“等等!” 元承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微一招手。立刻有一名侍从捧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快步上前。元承霄亲手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件用上等紫缎制成、内衬厚实绒里的大氅,华贵而保暖。
他不容分说,动作迅速却又异常温柔地将大氅披在了郁千惆单薄的肩头。郁千惆尚未反应过来,元承霄已经细心地为他系好了领口的带子。那宽大的立领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他脖颈间那些暧昧的红痕,仿佛将一段不堪回首的私密悄然藏起。
郁千惆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眸不由自主地抬起,看向近在咫尺的元承霄。那一瞬间,他眼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光芒闪过,亮如划破夜空的明月,但随即,那光芒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厚重的云层彻底遮蔽,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灰暗。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有些固执地挥开了元承霄还停留在他领口的手,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那紫色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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