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开启,发出“吱呀”的声响。郁千惆迈步而出,眼前的景象让他心中微微一凛。
门外,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场地,原本应是作为跑马之用,此刻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密密麻麻,一眼望去竟看不到边际,怕是有数百之众!人群服饰各异,刀剑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
郁千惆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前方。有几人他是认得的——青城宗宗主佟延西,面容冷峻,不怒自威;南山宗宗主陈乔,须发微白,眼神锐利;明月山庄庄主岳容,一身儒衫,看似温和,眼底却精光闪烁;还有司空世家的掌门司空耀,气度沉稳,深不可测。他们身后,各自簇拥着门下弟子,个个神情戒备,如临大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生面孔,看其服饰标志,应是崆峒派、逍遥派等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一代宗主及其门人,这些人郁千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南山宗主陈乔一见郁千惆果然从门内走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率先发难,声音洪亮,带着质问的意味喝道:“郁千惆!老夫先前还道江湖传言有误,不信你真与那魔头元承霄沆瀣一气!不想今日,竟真在此地见到你!你还有何话说?!”
他说话间,目光锐利地扫向郁千惆身后,只见跟着数名身着统一白袍、面无表情的护卫,皆是生面孔,却并未见到元承霄的身影,不由疑窦丛生,厉声追问:“元承霄那魔头呢?他怎么没随你一同出来?莫不是做了缩头乌龟,让你一个后生晚辈出来顶缸?”
郁千惆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气势,神色不变,从容地抱拳一礼,语气平淡无波:“晚辈见过陈宗主。诸位前辈高人点名要见在下,他……又何须出现?”
陈乔眉头紧锁,显然不信:“哦?他就如此放心,让你一人出来面对我等?”
郁千惆闻言,唇角竟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反问道:“有何不放心?在座诸位皆是江湖上德高望重、有头有脸的前辈高人,难道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身份,联手加害我一个武功尽失的后生晚辈吗?”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直接将“德高望重”的帽子扣在了众人头上,堵得陈乔一时语塞。
人群中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插话道:“哼!他元承霄好大的架子!竟连面都不屑露一个!”
郁千惆目光微转,却未寻到发声之人,只是淡淡接道:“他一向如此行事,诸位前辈不是不知道。还望诸位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这时,一个站在角落、獐头鼠目、身穿道袍却满面油光、浑身透着一股邪气的道士,用阴恻恻的嗓音怪笑道:“啧啧啧……早就听闻郁公子风华绝代,有魅世之姿,贫道先前还不信,今日一见,嘿嘿……倒是有几分信了。难怪连元承霄那样的人物,都被迷得神魂颠倒,甘愿为你筑这金屋藏娇之所啊……”
这道士言语轻佻,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在郁千惆身上逡巡,带着令人作呕的猥琐之意。郁千惆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他根本不屑与这等人物搭话,转而面向佟延西、岳容等几位宗主,一一拱手见礼,态度从容,明明白白地将那道士视若无物,晾在了一边。那道士见状,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不敢在几位大宗主面前放肆,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司空世家的掌门司空耀见状,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正轨,他面色肃然,沉声对郁千惆道:“郁千惆,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不妨给大家一个交待!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元承霄那魔头纠缠在一起?难道你不知道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是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吗?你如此行径,岂非自甘堕落,与魔为伍?!”
郁千惆听着这番义正辞严的质问,心中并无波澜。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来意,但他仍要让他们亲口说出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司空耀的视线,直接问道:“所以,诸位前辈兴师动众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司空耀被他这直接了当的一问,噎了一下,随即面色一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道:“很简单!杀了元承霄!为民除害,为武林除魔!只要你肯助我等诛杀此獠,或提供其致命弱点,便可戴罪立功,减轻你屡次与魔头勾结的罪行!否则……”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然,“休怪我等将你视作魔道同党,届时,不仅是你,就连你出身的巫峡阁,也必将被天下正道所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面对这**裸的威胁,郁千惆容色依旧未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也透着一丝疏离的决绝:“司空宗主,想必诸位前辈已经听说,我郁千惆……早将自己逐出师门。如今,我早已非巫峡阁弟子,我所行之事,是正是邪,是生是死,皆与巫峡阁再无半点瓜葛。”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诸位前辈皆是明辨是非之人,想来……定能分清此中界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郁千惆曾用最惨痛的经历领悟过。他绝不会让同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师门身上重演!所以,早在三个月前,当他察觉自己身中奇毒、内力渐失,深知自己已无力再庇护巫峡阁周全,甚至可能因自身与元承霄的纠葛而给师门招来灭顶之灾时,他便做出了一个决绝的选择——不惜自污名节,主动将自己逐出师门!他要永远地、彻底地撇清自己与巫峡阁的关系,划清界限,以免有朝一日,灾祸临头,会再次殃及池鱼,祸害那些他在意的同门与师长!
此刻,他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就是要断了这些人想用师门来威胁他的念头!
果然,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显然没料到郁千惆与巫峡阁断绝关系竟似是早下好的一盘棋。但他们仍不死心,有人厉声喝道:“哼!就算你不再是巫峡阁之人,也改变不了你与魔头为伍的事实!你若想证明清白,重回正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亲手杀了元承霄!否则,你永远都是魔道余孽,天下共诛之!”
这些人三句话不离“杀元承霄”,仿佛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这番言论,连跟在郁千惆身后的那些元承霄派来的白袍护卫听了,都面露愤慨之色,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他们谨记元承霄临行前的严令——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可轻举妄动,他们的唯一职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郁公子!因此,他们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紧握双拳,死死地盯着场中众人。
郁千惆面对这步步紧逼,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他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与虚弱,缓缓道:“诸位前辈的期望,只怕……要落空了。并非我不愿,实乃……不能也。”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我身中剧毒已久,内力尽失,已是废人一个。而且……据医者诊断,我所剩的阳寿,已不足百日。一个将死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有能力去杀元承霄那样武功高强之人?”
他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之意:“不过……诸位前辈所言极是,元承霄确是武林公敌,大魔头。既然是对付魔头,似乎……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单打独斗的规矩?诸位今日齐聚于此,人多势众,若真想为民除害,何不……群起而攻之?想必以诸位前辈的武功,合众人之力,要取他性命,也并非难事吧?”
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冠冕堂皇,毫无破绽,甚至像是在为群豪出谋划策。但细细品味,却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你们口口声声要除魔卫道,却只敢逼我一个将死的废人去动手,自己为何不敢一拥而上?岂不是欺软怕硬?
这话被郁千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如此“诚恳”地说出来,顿时让在场许多自诩正道的人脸上火辣辣的。他们纵然真有群起围攻之心,此刻也被这话架在了火上,若真这么做了,岂不是坐实了“以多欺少”、“不讲道义”的恶名?这让他们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郁千惆轻描淡写之间,不仅巧妙地堵死了众人逼他亲手杀元承霄的路,更用一番看似“合理”的建议,暗含讥讽,无形中为元承霄化解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围殴之险。这其中隐隐透出的回护之意,虽极其隐晦,却真实存在。
若是元承霄此刻能听到这番话,不知该作何感想?
青城宗宗主佟延西见郁千惆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轻描淡写,不由得怒火中烧,愤然踏前一步,戟指喝道:“郁千惆!你出身名门正派,本应洁身自好,却不知检点,自甘堕落,终日与那魔头元承霄厮混!你自身便身负三宗大罪!我等今日前来,本是念在武林同道的份上,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肯听我等良言相劝,设法诛杀元承霄,为民除害,你过往种种罪孽,便可一笔勾销!从此江湖之上,绝无人再敢提你半句不是!”
郁千惆静静地听着,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四年前那场灭门惨案,早已让他看透了这些所谓“正道人士”的虚伪嘴脸。此刻面对这般义正辞严的指责,他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微微挑眉,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哦?原来只有三宗罪?在下还以为,按照诸位的标准,我郁千惆怕是身负七宗大罪也不止呢。既然如此,不妨请佟宗主明示,究竟是哪三宗罪?也好让在下死个明白,黄泉路上,也能做个清醒鬼。”
相比四年前的青涩无助,但天赋在身,如今的郁千惆,虽赤子之心未改,但口齿之伶俐,应对之从容,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佟延西被他这不软不硬的话顶得一噎,脸色更加难看。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众人,见大家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便当仁不让地挺起胸膛,一一数落起来,声音洪亮,仿佛在公审一般:
“其一,你身为正派弟子,却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屡次与邪魔外道为伍!先是与那来历不明的风若行称兄道弟,后又与元承霄那等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纠缠不清!此乃不辨正邪之罪!”
“其二,” 佟延西的目光带着鄙夷扫过郁千惆过于出色的容貌,“你身为男子,却不思修身立德,反以色相示人,行那魅惑之事,秽乱江湖风气!正因你与元承霄不清不楚,才屡屡引得那魔头迁怒无辜,造下杀孽!此乃品行不端之罪!”
“其三!”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你身为江湖人士,却与朝廷权贵勾结,妄想私吞武林至宝《青囊经》!甚至不惜自轻自贱,以男子之身,行那下嫁镇国将军万岩的荒唐之事,简直是丢尽了我武林中人的脸面,贻笑天下!此乃勾结官府、图谋不轨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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