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霄梦里人

只见元承霄倏然起身,缓步踱至场中。他此次未戴那丑陋的钟馗面具,而是换上了与郁千惆初识时那副仅露唇眼的诡异面具。面具遮挡了他的容貌,却使得那双深邃眼眸中射出的目光,愈发锐利如刀,扫视之间,竟让那些原本训练有素的少年心生寒意,连大气也不敢喘。

他从左至右,将每个少年都细细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几张略显清冷倔强的脸上略有停留,终究还是移开。旋即,他背转身去,沉声道:“尔等之中,谁愿跟随本座?”

“我愿意!”少年们显然受过严训,异口同声,应答整齐划一。

元承霄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莫要急于应答。跟随本座,步步杀机,很可能不得善终。”

“死”字一出,少年们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难以抑制地浮现惊恐之色,彼此张望,窃窃私语起来。元承霄缓缓转身,冰冷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惊慌的脸,嘴角扬起的弧度残酷而讥诮。

“难怪那郁公子会离开你!”

这句石破天惊的诘问——如同冰锥刺破喧嚣的大厅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血液都似被这句话冻住,目光骇然地投向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间却镌刻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站在那里,坦然承受着来自主座方向那几乎凝为实质的杀意,竟无半分畏缩。那姿态,那眼神,依稀让在场一些老人恍惚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敢于直面魔君、风骨铮铮的郁公子的影子。

高座之上,元承霄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而冰冷。那张银质面具似乎再也隔绝不住他眼底翻涌的血色,他缓缓起身,身形如鬼魅般逼至少年面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你是迫不及待想死?”

森寒的杀意如潮水般将少年淹没,但他反而挺直了脊梁,声音更加洪亮,如同掷地有声的玉石:“难道不是吗?你翻云覆雨,雄霸一时,自以为将所有人的性命玩弄于孤掌之间,何曾考虑过他人感受!但郁公子却面慈心善,悲天悯人,绝不会如你这般轻易决断他人生死!”

这番话,字字如刀,完完全全杵逆了元承霄的威严,却也好似最锋利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角落。面具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连带着出口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难以自抑的沙哑:“好……好,很好,就你了!”

他不再看厅内噤若寒蝉的众人,袍袖一拂,吩咐身旁的心腹林佑处理后续事宜。下一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元承霄已拽着那少年的手臂,身影微动,如一阵疾风掠过,大厅之内已再无两人踪影。

后山,幽静的凉亭。

元承霄骤然松手,少年踉跄一步站稳。月光透过亭檐,洒在元承霄的面具上,反射出冷硬的光。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刀锋,直直钉在少年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迫:

“你见过他?”

少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眼神微有闪烁,迟疑道:“没……没有,只是听闻过郁公子的事迹。”

刹那间,元承霄眼中那点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望之火,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与失落。他仿佛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不再看那少年,而是转向亭外沉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那声音里浸透了三个月来无处宣泄的刻骨相思:“他离开……已有三月了……”

这句近乎叹息的独白,褪去了魔君所有的霸道与冷酷,只剩下一个寻不回所爱之人的男人的脆弱与无助。少年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惊讶,他似乎被元承霄这一刻流露的真情所震动,那坚毅的神情软化了些许,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既时时念他,想他,为何不去寻他?”

“寻?”元承霄的语气中透出一股深彻骨髓的萧瑟。他不愿承认,这天下虽大,却也有他元承霄力所不及之事。郁千惆若真心想躲,便是掘地三尺,也难觅踪迹。“他决意离去,我是定然找不到的。若非如此,当年我又何须……整整寻他三年?”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面对这个陌生甚至冒犯了他的少年,一个连名字都未知的愣头青,他竟然毫无防备地敞开了心扉,将那份深藏的痛苦、彷徨与无力,坦然流露。或许,只是因为少年那不畏强权、直言敢谏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那道永不屈服的青衣身影,在那久远的过去,也曾如此鲜明地闯入他冰冷的世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月色如水,凉亭中的对话却比夜风更寒。

“那也不应该任意妄为,这绝不是郁公子想看到的,你是想逼他出来吗?”少年脱口而出。

“除了这个,我似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元承霄的语声里浸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与无奈,这与他平素杀伐果断、翻云覆雨的形象判若两人。他仿佛一个在迷宫中彻底迷失方向的孩子,只能用最笨拙、甚至是最具破坏性的方式,试图引起那束唯一能指引他的光的注意 。

“他为什么要离开,难道不是你随意杀人在先?”少年的追问,像一把盐,撒在元承霄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他就是我的光,我又怎能在这光面前故意制造黑暗?”元承霄喃喃,像是在回答少年,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的灵魂,“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他不辞而别……”他蓦然转身,负手而立,目光投向漆黑无垠的远方。那个背影,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魔君,只剩下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孤寂与无穷无尽的凄凉 。

少年莫晓兮怔住了,眼前这个为情所困、脆弱无助的男人,与他听闻中那个冷酷无情的元承霄,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

情之一字,果真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甚至摧毁一个人吗?

寂静被一声遥远的呼唤打破——“承霄”。仅仅两个字,元承霄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落寞瞬间收敛,他挺拔的身影如同瞬间绷紧的弓弦,跨前一步,沉声回应:“在这。”情绪转换之快,显露出他极强的自控力,也暗示着来人所报必非寻常 。

来人正是名医费离,元承霄的生死兄弟。他相貌平凡,却自带一种温谦恭良的书生之气,与这血腥江湖格格不入。身后跟着的则是心腹林佑。两人联袂深夜至此,元承霄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发生了什么事?”

林佑先是谨慎地看了一眼莫晓兮,示意他退下。待少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费离才难掩激动地接话,声音都带着微颤:“据兄弟们线报,三十年前闻名江湖的《青囊经》近日重现于边陲一带……”

《青囊经》!那本据传是神医华佗所著,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医典?饶是元承霄,心中也不由一震。但他表面仍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无所谓:“那又如何?”

林佑紧接着补充的关键信息,瞬间点燃了空气:“据闻那龙见影也出动了人马去找寻!”

“龙见影”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中了元承霄。他转眼看向费离,从这位一向平静温和的兄弟脸上,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渴望。作为一名醉心医道的大夫,面对《青囊经》这等传说中的圣典,其吸引力不亚于武学秘籍之于绝世高手。费离定然是极想亲眼见证,甚至一窥那惊世骇俗的医术奥妙 。

刹那间,诸多念头在元承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费离的渴望,兄弟的情谊,这都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龙见影想要!这个屡次将郁千惆置于险境,甚至曾让郁千惆为救他们而不得不虚与委蛇、献上一吻的宿敌!想到那一刻,元承霄心中那根名为“嫉妒”和“愤怒”的刺就狠狠扎下。他的千惆,除了他,谁都不能碰,谁碰,谁就该死!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瞬间让元承霄下定了决心。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霸道的笑意,对费离说道:“既然阿离喜欢,去抢了来又何妨!”语气轻松得如同要去取一件寻常物件。更何况,能破坏龙见影的计划,这本就是一件快事。

“兄弟一场,何需言谢!”他阻止了费离的道谢,目光投向边陲方向,斩钉截铁,“反正我也无事,这回我亲自出马!”

启程当日,费离见元承霄执意带上初出茅庐的莫晓兮,终是忍不住问道:“此行凶险,为何要带一个新人?”

元承霄侧眸扫过一旁局促的少年,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轻飘飘掷出两字:“暖床。”

费离霎时噎住,而莫晓兮耳根通红,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仿佛被这直白的羞辱灼伤。

然而当夜宿在客栈,元承霄却与白日判若两人。他径自占据床榻,冷眼指着地面:“你睡这里。”莫晓兮蜷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辗转难眠。次日清晨,他眼下泛着青黑,脚步虚浮。

费离见状,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他大约已在脑中勾勒出一场香艳夜话,却不知莫晓兮连半分暖意都未曾沾染。

元承霄并非真心贪恋美色,他之所以将莫晓兮带在身边,实因这少年身上有种令他心悸的熟悉感。莫晓兮直言不讳的胆魄、眉宇间不屈的坚毅,甚至偶尔流露的悲悯,皆与郁千惆如出一辙。每当少年开口,元承霄总会恍惚一瞬,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决然离去的身影。

更深处,是一种近乎幼稚的报复心。元承霄暗想:“郁千惆,你看,离了你,我元承霄照样有人趋之若鹜!”他刻意营造与莫晓兮的暧昧,不过是想借江湖流言传话——若郁千惆听闻后能因嫉妒现身,哪怕是指着鼻子斥他荒唐,也好过这三月杳无音信的死寂。

然而长夜漫漫,唯有冷月相伴。元承霄凝视窗外时,总会不自觉摩挲怀中发带,那是郁千惆遗落的旧物。他想起少年质问“为何不去寻他”时,自己那句“找不到”背后的无力。如今以莫晓兮为饵,看似主动,实则是他穷途末路时最笨拙的试探。

这场“暖床”闹剧,终是元承霄一个人的独角戏。更讽刺的是,他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地上冰冷的被褥与榻上的孤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世间再无一人能如郁千惆般,让他心甘情愿敛去锋芒,温柔相待。

他带莫晓兮同行,不过是在寂寞的江湖中,试图抓住一缕相似的回声,却忘了回声终究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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