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孤身只影

三日后,郑前果然如约而至,郑重邀请贺瑞钦赴宴,说是万将军为答谢他数年医治将士之恩,特设宴款待,请贺先生务必于傍晚准时前往。

郁千惆听闻“万将军”三字,心头骤然一紧——莫非真是他相识的万岩将军?边陲苦寒之地,何以劳驾将军亲临?莫非军情紧急,战事将起?他暗叹一声,只盼莫要如此。毕竟烽火一燃,人命便如草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终受苦的仍是黎民百姓。这念头如冰锥刺入胸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将军亲设宴席,贺瑞钦自然推辞不得。临近黄昏,他仔细叮嘱两个徒弟好生待在屋内,切莫四处走动,以免招惹官兵,平添麻烦。

贺瑞钦方才离去,苦儿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郁千惆要出门,眼中雀跃如星火闪烁。

郁千惆心知少年天性烂漫,师傅不在便想下山嬉游,本是常情。苦儿执意要他同行,他起初不愿——心中似被巨石压着,郁结难解,只愿独处舔舐伤痕,避开尘世喧嚣。

奈何经不住苦儿软磨硬泡,又担心这少年下山后因语言不通受人欺侮,终究还是决定一同前往。“或许人间的烟火气,能暂掩心底的荒凉。” 他自嘲地想,脚步却已不由自主地随苦儿迈出。

山下平安镇虽是边陲之地,却是方圆几十里内唯一人烟稠密之处。

不知今日是何节日,镇上格外热闹,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郁千惆无意间抬头,但见夜空如洗,皓月当空,清辉遍洒,四野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景致清幽绝俗。他猛然惊觉——今夕何夕,竟是中秋!

月圆月缺,周而复始,而人世已几多变迁。师门众人再也无缘得见这清明月色,转眼已是四年。

“这一切悲剧的根源,究竟是元承霄的霸道,龙见影的阴谋,还是自己的过错?” 他攥紧袖口,指尖陷入掌心,刺痛却不及心口万分。

往事如潮水翻涌:师傅临终前的托付、师弟们惊恐的眼神、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若我当年未识龙见影,师门可会免于劫难?若我未对元承霄妥协,可会少牵连无辜?” 月光如水,照见他心底最深的挣扎,却照不亮答案。

茫然四顾,他只觉天地苍茫,唯余孤影,竟不知何处是归宿。苦儿兴奋地指着杂耍艺人,他却恍惚看见师门覆灭那夜的火光;人群中传来团圆的笑语,他却听见师尊那句“活下去”如雷贯耳。“团圆之夜,我却连亡魂的归处都寻不见……” 他神思恍惚,由着苦儿牵引前行,全然不顾去向,彻底沉溺在痛楚的回忆中。

直到周遭吆喝声、划拳声与醉汉的调笑声浪潮般涌来,郁千惆才从绵长的痛苦忆念中恍然惊醒。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与苦儿竟已置身于一间喧闹的边陲酒肆。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与汗渍、油烟混杂的气味,昏暗的油灯下,人影晃动,声浪嘈杂 。

他原以为苦儿是少年心性贪杯,目光转向身旁,却见苦儿压根没看酒菜,一双眼睛亮得灼人,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顺着那视线望去,郁千惆看见了一位正在酒肆中为客人沽酒的姑娘。

那姑娘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掩不住婀娜高挑的身段。如云秀发只简单绾起,插着一根木簪,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掩不住的秀丽气质,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宛如风沙中倔强绽放的一朵野花 。

郁千惆顿时明了,心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愁苦,此刻也被这少年情窦初开的憨态冲淡了几分,不由哑然失笑,暗叹一句:“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而,这抹笑意尚未抵达眼底,便迅速冻结、消散。郁千惆终究不是苦儿这般不谙世事的少年,他迅速环顾四周,只一眼,心便直往下沉。

这酒肆看似寻常,与任何边陲小镇的聚集地无异 ,但落在郁千惆这等经历过江湖风波的人眼中,却是暗流汹涌。那些分散各桌的酒客,虽故作寻常,或赤膊划拳,或低头独饮,但个个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举手投足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干练与警惕。

他们看似互不相干,实则气机隐隐相连,偶尔交汇的目光,如同兵刃相击,在空中进行着一场无声却锋芒毕露的交锋 。

这绝非寻常乡民或行脚商队应有的气象。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郁千惆:这些身手不凡的江湖人物,为何会突然齐聚在这苦寒边陲?难道与万岩将军的到来有所关联?他们……会认出自己吗?尽管他一路上昼伏夜出,甚至以布蒙面,就是不愿被故人寻到,尤其是元承霄与龙见影。

他也深知,在人多眼杂处刻意遮掩反而惹眼,故此下山前,他与苦儿都解散了头发,任其凌乱披散,遮去大半面容,又换上宽大破旧的衣物,形同乞丐,力求不引人注意 。

“此地不宜久留!” 郁千惆心中警铃大作。他暗中扯了扯苦儿的衣袖,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上迅速写下一个“走”字。

苦儿从对那姑娘的痴望中被拉回神,脸上满是疑惑与浓浓的不舍,眼神还黏在姑娘身上。

郁千惆不欲多言,正欲强行拉他离开这是非之地,一声格外刺耳的调笑却猛地炸响:

“小娘子,别急着走啊!陪爷再喝一杯!”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醉醺醺的大汉摇摇晃晃地起身,拦住了那沽酒姑娘的去路,脏手肆无忌惮地朝姑娘脸上摸去。

姑娘吓得脸色煞白,娇躯微颤,连连后退,眼中已噙满了惊恐的泪花,如同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

苦儿的身子瞬间僵住,猛地甩开郁千惆的手。他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目中不再是少年的羞涩,而是喷薄欲出的怒火,死死盯住那醉酒大汉,仿佛下一瞬就要扑上去拼命。

掌柜的踉跄着挡在姑娘身前,枯瘦的身躯像一道脆弱的屏障。那姑娘慌忙躲到他背后,口中发出急促却沉闷的“呜呜”声。郁千惆心头一震——这姑娘,竟和苦儿一样,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掌柜的勉强挤着笑,对那魁梧大汉连连作揖:“客官高抬贵手!这丫头就是个乡下哑女,粗鄙不堪,实在不值当您动怒……” 大汉闻言非但不住手,反而狞笑一声:“哑巴?正好!清净!” 话音未落,他手臂随意一振,掌柜的便如断线风筝般被掼了出去,重重摔在桌角,立时痛得蜷缩起来,再爬不起身。

四周酒客依旧无人出声,冷漠的视线里甚至掺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郁千惆暗叹一声,心知此刻已无法轻易脱身。苦儿那点微末功夫,在这明显练过硬功的大汉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心中焦急,正思忖对策,苦儿却已如他所料,猛地冲上前去——那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单薄的身躯,竟带着不容侵犯的决绝,牢牢护在哑女面前。

“哪来的小乞丐,滚开!” 大汉怒目圆睁,出手如电,也没看清用的什么手法,便已揪住苦儿衣襟,随手一甩。苦儿应声飞出,撞翻条凳,额角瞬间见了红,脸上更是青紫一片。

大汉看也不看倒地呻吟的苦儿,依旧带着令人作呕的痴笑,再度朝那瑟瑟发抖的哑女逼近。

郁千惆见苦儿又一次挣扎着爬起,用那单薄的身躯死死护在哑女面前,心头顿时揪紧。四下环顾,满堂酒客依旧冷眼旁观,竟无一人愿施援手。照此情形,苦儿怕是真要赔上性命!

电光石火间,他眸光一闪,已有计较。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大汉身上,他悄然退至后院,一眼便瞥见柴房旁那桶馊水。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他将半桶酸臭扑鼻的潲水猛地浇在自己身上,又抓起一坛烈酒,仰头灌下一大口,余下的尽数泼洒在衣衫之上。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直冲脑门,他几乎窒息,连忙屏住呼吸,才勉强稳住身形。

手提空酒坛,他假作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闯回大堂,同时扯着嗓子,含混不清地高声吟诵:“君王之于越也,医起死人……而肉白骨。青囊出世,或可避天!”

这含糊不清的醉话,因了“青囊”二字,犹如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满座皆是耳聪目明的武林人士,岂会不知这传说中的医家圣典?就连那正欲对哑女用强的莽汉,也骤然停步,惊疑不定地扭头望来。

然而,郁千惆身上那混合了腐馊与酒气的冲天臭味,熏得众人头晕眼花,纷纷以袖掩鼻,皱眉退避,无一人敢上前。这也正是郁千惆想要的结果——他内力全失,若被近身试探,立刻便会露馅。唯有以此污秽为屏障,保持距离,方能虚张声势,周旋其间。

“哪来的臭叫化子,在此胡言乱语!”有人捏着鼻子,远远喝道。

郁千惆佯装醉眼迷离,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实则大半顺着下巴流下。他摇晃着脑袋,嗤之以鼻:“嘿!绝世名篇现世,连朝廷都秘密派出人马找寻,你们这帮人却还在此地争强斗狠,真是可笑!”

“朝廷?你如何得知?”此言一出,众人神色更显惊疑。

郁千惆翻了个白眼,语气满是不屑与嘲弄:“这普天之下,何类人最多?自然是咱们这些叫化子!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他故意将“咱们”二字咬得极重。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动。当今天下,若论耳目之广、人数之众,确实首推那由乞丐组成的“神乞门”。此门原名丐帮,后来新任门主嫌其名不雅,改为“神乞门”,意在彰显其虽处江湖之远,却亦有神通广大之处。其弟子遍布市井乡野,消息之灵通,连“长东殿”那般的情报巨头有时也难企及。只是门人多作邋遢装扮,不喜张扬身份,常为人所忽视。若这醉醺醺的“乞丐”真是神乞门人,知晓些朝廷动向的秘辛,倒也并非不可能。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聚焦于郁千惆身上,原先的鄙夷与厌恶,此刻已大半被惊疑、贪婪与审视所取代。场中焦点,瞬间从那受辱的哑女,转移到了这个突然出现、满身恶臭的“醉丐”口中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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