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夜色深沉。

暴雨倾斜,雨水在车窗上勾勒出连绵蜿蜒的湿痕,叫她看不清窗外景象。

司机转身递来毛巾,江潮回过神来,伸手接过。

她道了声谢,嗓音很轻,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破碎,消失在空气里。

后座车门再度打开,江潮下意识抬眼看去,应激般地一抖。

她浑身上下都湿了个彻底,还在淌水的黑发紧贴着如纸般的苍白脸颊,一刹那视觉的冲击感近乎惊人。

就像是个脆弱而易碎的精致人偶。

倾身欲要坐进的男人动作一顿,撑着车门的手掌悄无声息地突起青筋。

他关上门,绕到副驾,后视镜里映出的眉眼冷淡敛着,沉声吩咐:“去云麓。”

司机下意识往街对面的餐厅看了看,迟疑道:“应先生,与贺总的饭局……”

副驾上男人正抬手调整座椅,闻言瞥来一眼。司机停顿一下,连忙机敏地改口:“我为您推掉。”

迈巴赫启动时平稳从容,近乎没有声响。

江潮手指攥着毛巾一角,看着车外的申城街景,迟半拍地喊了一声“应潭”。

他的脸向左偏过一点弧度,高耸眉骨与挺拔鼻梁连成干脆利落的线条,瞳光被掩在阴影里。

江潮尚未能够彻底平静,往日阴影如同噬人的野兽般张牙舞爪地扑来,一颗心脏宛若浸泡在了极地冰寒的冷泉里。

寒意浸骨,思绪也连带着被冻结,纷乱无章。

她方才经历了阵阵耳鸣,车内的对话都听不清晰,咬着唇内的软肉,想让自己清醒,“谢谢你帮忙。”

“……不用开太远,可以麻烦你把我放到前面的酒店吗?”

明明才刚刚受到过惊吓,此刻却竭力保持镇静,声音轻而柔和,不自觉地透着许久未见的疏离客气。

酒店与云麓方向左右相反,恰逢红灯,司机停下车,不知该不该变道,觑着老板的脸色。

先前破天荒出现在他面容上的慌乱像是司机的一场幻觉,男人沉默几秒,眉眼重归冷淡:“不可以。”

指尖将毛巾攥得凹陷,江潮揉了一下耳朵,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问:“……什么?”

他说:“不顺路。”

车厢内静了片刻,司机一头雾水,心中暗暗腹诽自家老板的不近人情。

不顺路,那之前怎么忽然一言不发地下车,冒着如瀑般的暴雨,急匆匆地把人家姑娘接上车来?

司机心中犯着琢磨,下一秒便听见男人开口,“我在附近有一家店。”

应潭抬眼,瞥向后视镜。

女孩坐在那里,茫然地睁着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有些失了焦距,眼尾还隐隐发红。

他收回目光,抬手松了松领口,“先带你过去,换身衣服。”

江潮轻轻“哦”了一声。

安静半晌,她又一次说:“麻烦你了,谢谢。”

路灯被抛在身后,光与影如流水般反复。

应潭没有回应,轮廓半明半暗,唇线渐渐抿得平直,添增一份冷峻。

青石假山流水淙淙,轿车停在会所外独留的车位。

司机率先下车,先拐过去开了副驾的门。不远处门童认出这辆车,亦然脚步匆匆地赶来,刚要为后座贵客撑伞,便见旁侧男人瞥来一眼。

门童动作一顿,识眼色地退后,将雨伞递出。

江潮下了车,踩进水洼里。她的风衣与包都落在餐厅,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黑伞罩着她的头顶,肩膀忽地微微一沉。江潮低眸,看见西装外套的衣袖顺着她的肩头垂落。

应潭的衣服也沾了雨水,只是西服外套宽大,多多少少能够遮掩身形。成熟男人陌生的气息笼罩着她,她有些不适应地开口,“不用……”

他打断,“你的东西在哪?”

“……落在了餐厅里。”

应潭“嗯”了一声,偏过头去,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司机应声,转身回到车内。男人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说:“走。”

进了云麓,门童接过雨伞,服务生出来相迎。

江潮纤细的指节松松扯着西服一角,听见他吩咐一边的女服务生:“带她去四楼。让人准备两套衣服。”

她看他一眼。

白衬衫被淋湿后近乎半透明,宽肩窄腰与肌肉流畅的线条都一览无余。

江潮无意间撞见,下意识错开视线,眼角余光见他转身,低声对她说:“上去洗个热水澡。”

“……好。”她说,“谢谢。”

他的目光似乎钉在了她的身上,没有移开。江潮察觉到了,抬起眼,却见他长眉锁紧,眼里不知为何浮现一抹难以言描的冷色。

服务生快步走来,指引她前往四楼。他偏开眼,没再说什么。

江潮被带到四楼的一间套房。

客厅装潢简约冷淡,与样板间无差,漫着股冷清气息。

她走进浴室,墙边放置架上白色浴巾叠成了整齐的豆腐块,只有水池边遗留的一瓶须后水透露出这里住过人。

太阳穴隐隐作痛,江潮无暇多想,走进淋浴间。

水声哗啦落下,热腾腾的雾气一并弥漫。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骨子里的寒意却难以被驱逐。

终于处在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安静空间里,紧绷的心理防线、强撑着的伪装,一切都溃败了。

这个澡洗了许久。

中途服务生在门外放下干净衣物,敲敲门示意。江潮有些恍惚地蹲在淋浴间角落,没有回应。

又过了几分钟,门再一次被敲响,服务生不放心地问:“江小姐?您还好吗?”

她掌心覆在眼前,深呼吸数次,答了一声“我没事”。

关掉花洒的时候,江潮有些发晕,但神色已然如常。

她将门开启一条缝隙,取来浴巾与干净的衣服。毛衣、长裙,都是与她先前着装相似的款式,只是内衣裤稍稍有些不太合身。

江潮/吹干头发,抱着脏衣踏出浴室。

服务生早已离开,周围安安静静。她走出几步,听见套房门口有说话声响。

关门声紧接着响起,江潮脚步微顿。

应潭转身进来,身形比数年前更加高大挺拔,撞见她出来,视线无声地扫过她微微红肿的眼。

他收回目光,手里端着只碗,走到中岛台边放下,平静道:“过来喝了。”

那是一碗驱寒的姜汤。

江潮微微怔住,在片刻安静后扫视一圈。

沙发上放着她的大衣与包,她把叠好的脏衣放在沙发腿边,慢慢踱步过去,捧起姜汤。

应潭没走,也始终没说话,倚着墙靠在那儿,手闲闲插在西裤口袋里。

一碗汤慢慢喝干净了,江潮把碗放下。一声细微脆响,将古怪的沉默一并打破。

她在无声的发泄后重拾冷静与理智,转头看向他,弯起无奈的笑,“好多年没见,没想到一见面就这么狼狈。”

应潭侧过眼来,视线凝在她唇边笑意。

他把玩一只打火机,没有回应她礼貌又体面的寒暄,淡淡道:“卫生间里有洗衣机。”

“……”

男人的声音带着股冷然的压迫感,“怎么不放进去洗干净?”

江潮又一次发怔。

太多年没见,他确实变得很陌生。云麓会所原名仙霓,在申城的私人会所之中赫赫有名,她早就听说这里是因为换主才更了名,却没想到接手的人是他。

当年在小镇里生活的少年,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除此之外,如今的他,竟然让她有几分……无从招架。

几秒沉默,她坦然道:“太麻烦了,我不想继续叨扰你。”

他说:“不算叨扰。”

空气再次寂静下来。

火机被翻了盖,“咔嗒”一声轻响,火苗亮起,又在短暂跳跃后熄灭。

男人直起身,走近几步,把打火机随意放在中岛台上。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衬衫半干不干地贴着腰身,修长西裤裹着肌肉紧实的腿,靠近时仿若挟着雨水的冷冽气息。

“你想去住酒店?”

江潮抬眼看他。

无论表面上有多么平静,今夜她不想回家。她不知道应潭为什么这么问,嘴唇轻抿,只简洁地“嗯”了一声。

应潭“哦”了一声,手肘撑着中岛台边缘,“我的司机不加班。”

“……”

“下这么大的雨,”他偏头,睨了眼敞着窗帘的落地窗,语调慢条斯理:“你也打不到车。”

江潮循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大雨确实没有减弱的趋势,而云麓是私人会员制会所,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

在她犹豫的短暂几秒内,应潭已然再次开口。

“把衣服拿去洗。”他抬起下颌,冲着微敞的主卧房门扬了扬,淡声:“借你一个晚上。”

江潮眼眸微眨。

当年在曲溪的时候,她与他也算是朋友。如今她落入难处,他大概也能看出几分,于是才会主动相助。

只是这样对他而言会不会有些不太方便,她手指搭在衣裙上,微顿,“这里是你的休息室……”

应潭睨来,薄薄的眼皮压出褶,“嫌弃?”

“上次我在这里留宿,是半年之前。这里的床单每个月都会更换一次,天天有人打扫。”

“当然,你要是不放心,”他嗤笑一声,“我可以让人再来换一次床具。”

“……我的意思是,”江潮不得不解释,“我在这里过夜,你该去哪里?”

应潭微顿,黑眸意味难言地凝视她。

近乎逼人的冷锐被敛下,他问,“你在关心我?”

“……”

在她开口以前,男人又偏开视线,淡淡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还不至于露宿街头。”

江潮没再迟疑,点头,唇边又撑起了笑,“好。太谢谢你了,应潭。”

应潭却又一次沉默下来。

室内光线昏暗,男人高耸眉骨压着狭长黑眸。他长眉锁紧,撑着中岛台,稍稍伏低了身,束进西裤的衬衣随着动作绷起一道褶皱。

“别再跟我说谢谢。”

压迫感一并袭来,江潮下意识向后靠了靠,身体贴上了冷硬的冰箱,叫她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她看见他扯扯唇角,漆黑的眼像是那年深夜曲溪无声涌动着的海。

“我帮你,”他说,嗓音如深海般冷然,“不是为了听你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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