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洲的第二场雪,压断了家属院小花园里的一颗歪脖树。
乔言和江舟笛站在雪地里,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她们看着校方请来的工人们把这棵断掉的树移上一辆小货车拖走。过程里,两个人轮流叹气。
江舟笛回忆道:“小时候一到暑假,大人们坐在花园里打牌闲扯,我们几个就在这颗树上爬来爬去。每次玩捉迷藏,苏杭都喜欢藏在树顶,所以他总是第一个被发现。”
乔言想起小苏杭的模样,他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臭屁,“他觉得捉迷藏特没劲,每回都是勉强配合咱们玩。”
江舟笛问:“你说大家明知道这棵树可能会断,为什么不早早保护它呢?”
“我爸说,这是公家的房子,咱们每家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产权,从没交过物管费。现在院子老了,学校领导懒得花钱维修。”乔言冷的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她抽了抽鼻子,“其实这个院子建成也才十二年啊……”
章程窝在苏杭的卧室里打游戏,听见楼下搬树传来的声响,握着游戏手柄走到窗边,“瞧啊,俩红配绿的大傻子正杵在雪地里看戏呢,你说我现在要是穿上我的黄色棉袄往她俩中间一站,咱这小花园是不是就多了个红绿灯。”
苏杭早看见了,淡淡地瞥了眼雪地里的“红灯”和“绿灯”,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闯红灯的“危险”画面。
今天是寒假的第一天,两个女孩终于可以不用穿校服。她们翻出自认为最漂亮最厚的羽绒服,约好一起去拍雪景照。
乔安诚这个单亲爸爸不懂怎么给进入青春期的女儿买衣服,这几年乔言的衣服都是江舟笛她妈帮着买的。江妈为了省事,总给两个女孩买同款,为了凸显区别,又会挑选不同的颜色。
今天这两件羽绒服是一个糟糕的选色案例。
江妈特意叮嘱过江舟笛,要她穿这件衣服之前跟乔言打个商量,别红色跟绿色凑一块儿了。可这俩傻姑娘都喜欢这件羽绒服,昨天晚上打商量的时候,她们互相骗了对方……
章程脑子里忽然也过了些不怎么健康的东西,他问苏杭:“她们俩为什么发育这么迟缓?”
苏杭抄起一个抱枕捂住章程的头,“你眼里,她俩最好跟男的没区别。”
“说的好像我把她俩当成过女的似的。”章程挣脱开,反手扣住苏杭的脖子,“别总是规训我,有本事你把你电脑里乔言的照片给删了。她暑假去海边拍的照片,可一张都没发给过我。”
苏杭一个过肩摔把章程摔到他床上,“想看啊?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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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霁兴致冲冲地订好了酒店,乔安诚却不想举办婚礼仪式,两人为这事别扭了好多天。
这天苏霁再次来找乔安诚商榷婚宴事宜,乔安诚一句“都是二婚,有什么好办的”把苏霁气得坐在餐厅里哭。
乔言一直是个会安慰人的小甜心,可面对苏霁,她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她受不了家里这种气氛,跑到楼上苏杭家,看闻静和徐清整理采办的年货。
闻静问乔言:“苏杭小姑来啦?”
乔言点头。
徐清:“跟你爸又吵架了?”
乔言再次点头。
闻静摇了摇头,对徐清说:“我这个小姑子吧,虽说是二婚了,可她第一次结婚跟没结也差不多。男方不够体面,当时没给彩礼也没办婚礼,连个像样戒指都没买。”
“是这样啊,那苏霁当初怎么就愿意嫁呢。”
“年轻呗,一时头脑发热。”
原来苏霁未曾拥有过婚礼。乔言并不懂女人们为什么都渴望一场浪漫的婚礼,但她试着去理解苏霁,这是苏霁的第二次婚姻,这份约定俗成的浪漫对她来说,是错过一次后,上帝给予的弥补。
就好比长大后的她,会因为开春的校庆艺术节,再拥有一次穿公主纱裙的机会。
乔言下了楼,回到家,苏霁轻而哀伤的抽泣声仍回荡在餐厅里。乔安诚在阳台上捣鼓他的绿植花卉,留给苏霁一个冷漠的背影。
“爸爸,办个婚礼呗,我想穿漂亮的裙子,也想吃糖。你跟我妈那个年代的婚礼土不拉叽的,这回办个西式的,多有面儿啊。谁说二婚就不能办婚礼啦,我小学那个数学老师,人家六十多岁还跟二婚的老伴儿办了场婚礼呢,办婚礼才能显得对新娘的重视嘛。”
乔安诚回头,惊讶地看着女儿,苏霁的哭声戛然而止。
就连乔言自己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通情达理的一番话。
就这样,乔安诚一脚踏上女儿给的这个漂亮台阶,苏霁也因此对乔言滋生出更多的耐心跟关爱。
好多年后,手机媒介高速发展,乔言第一次看见“讨好型人格”这个词时,醍醐灌顶。
劝爸爸办婚礼的这个事件成为她讨好型人格发展的开端。
又过了很多年,苏杭给予的爱让她跟自己的讨好型人格和解。她释怀了,因为讨好的背后,是善良的同理心,和个性里弥足珍贵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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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天,乔言被从外省回来过年的妈妈接到外公家过春节。
当春晚的主持人开始倒计时时,她从带来的行李里翻出三份新年礼物。
新年互送礼物,是四人组在十岁那年建立起来的一份仪式感,这个约定延续到现在。
章程抠得要命,今年只送了乔言一双袜子。江舟笛投其所好送给乔言一套漫画书。
苏杭准备的仍旧是印章。
自打十二岁那年学会了刻章之后,苏杭每一年送给乔言的礼物便都是印章。但每一年印章的造型和刻字都会不一样。
今年苏杭送的是一朵小花造型的章,搭配红色的印泥,刻字是——小雨漂亮。
“小雨漂亮?今年的刻字怎么这么不伦不类的,肯定是你逼苏杭这样刻的吧。”周慧宁拍了下女儿的头。
乔言鼓了鼓脸说:“年年都是新年贺词,一点创意也没有,还不如这些大白话印出来有新意呢。”
周慧宁:“快十六了,知道爱美了,想变漂亮?”
“那可不,苏杭跟章程压根儿不拿我当女孩儿看。”
周慧宁笑起来,“那也正常,你们几个打小一块儿长大,一点神秘感都没有,特别是苏杭,你小时候尿裤子的情形他估计到现在都能记得,你让他怎么拿你当女孩儿看?”
乔言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
她立刻发短信问苏杭:你记得我小时候尿裤子的事?
苏杭:你拉裤子里那回我也记得。
乔言:……绝交吧。
苏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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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六,乔言跟舅舅一家去火车站送周慧宁赶回外地上班。
临走前,周慧宁又一次重申那句话:“苏杭他小姑要是对你不好,你要立刻告诉我和你爸,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告诉你闻阿姨。”
“她对我挺好的。”乔言现在身上穿的还是苏霁年前买给她的新外套。这件外套七百多块钱,是乔言从小到大最贵的一件衣服。
她和苏霁算不上绝对投契,但以目前的相处来说,她和苏霁都在努力扮演各自应该扮演的角色。
“行,那我就放心了。等到暑假,妈妈再带你去海边玩。”
“好。”
乔言每一次跟妈妈分别后,回到家属院,另外三个家伙都会在大门口迎接她。这是他们在用“声势浩大”的关怀来抵消乔言内心因分别产生的失落。
没有妈妈,还有他们。她几乎没有孤单的机会。
“拜托,我都十六了。”乔言决定越长大越洒脱。
苏杭接过她的行李,江舟笛挽住她的胳膊,章程在一旁叽叽喳喳……
趁江舟笛跟章程没留意的时候,乔言偷偷问苏杭:“我小时候真拉裤子里过?”
苏杭懒得跟她为一个玩笑展开讨论。
乔言以为是真的,仰天长啸:“天呐,我求求你了老天爷,让他忘了这回事吧。”
“什么事儿啊,你俩神叨叨的。”章程凑过来问。
乔言跟苏杭异口同声:“关你屁事。”
乔言是黑着脸进家门的,乔安诚问她:“怎么了?不开心?”
“爸,我两岁半以后还尿过一次裤子这事儿我记得,但是我不记得我拉没拉过裤子了,你记不记得啊?”
“你就尿过一次裤子,还是在小班里上厕所排队排太久,实在憋不住了,哪有拉裤子里这回事啊。”
“你确定没有?”
“没有。”
“我要杀了苏杭!”乔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
走到苏家门口,乔言听见里头有苏霁的声音,收敛了一下找苏杭算账的情绪,轻轻敲门。
苏杭走过来开门,下意识摸了下鼻尖,乔言觉察到什么,视线越过他,落在沙发上三个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的大人身上。
性子虽大大咧咧,但乔言该敏锐的地方一点也不迟钝。
她轻声问苏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苏杭阖了阖眼皮,忽略掉闻静投递过来的眼神,开口对乔言说:“我小姑怀孕了。”
乔言的神情被苏杭高挺的身影挡住,大人们什么也看不见。闻静见乔言半晌没说出话来,对苏杭说:“你带小雨出去聊吧。”
闻静不这样指派,苏杭也打算这样做,他牵住乔言的手,走出门外,一步步往楼下走。
乔言从来没觉得一个人的脚步可以变得这么沉重,胸腔里的情绪可以这么饱满又激烈。书本里描述的“不知所措”,她在短短一分钟里体会的淋漓尽致。
走到一楼,出了楼栋,确认大人们什么也听不见的时候,苏杭对沉默寡言到像个木偶的乔言说:“不知道说什么的话,老规矩吧。”
老规矩——苏杭替她说。
乔言轻轻“嗯”了声。
苏杭仍握着她的手,缓缓地、平静地说道:“理不清头绪、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的概念、内心深处无法接受、害怕爸爸的爱被分掉……”
“我是不是很自私,很不懂事?”苏杭又一次猜中自己的心思,她的自尊心此刻凌驾于所有情绪之上。
苏杭停下脚步,果断地回答她:“不接受是你的权利。别说是后妈了,就算是亲妈想再生一个小孩,也该跟家里的老大商量。这就是我的理解。”
少年的目光真诚有力量。
乔言问:“真的吗?”
“我从来不骗你。”
乔言“切”一声:“那你还骗我我拉过裤子。”
“那不是骗,那是玩笑。”
“是玩笑也让我很苦恼,你快跟我道歉。”乔言总喜欢用插科打诨来掩饰不知所措。
“对不起。”
乔言没想到苏杭会说“对不起”,这也是从小到大他对她说的第一句“对不起”。
这厚重的听感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嘟嘴:“说对不起多没意思,你说几句别的哄哄我吧。”
“想听什么?”苏杭认真问。
“你就说,乔小雨很漂亮。”
苏杭照做:“乔小雨很漂亮。”
“不不不,我早就叫乔言了,你应该说,乔言很漂亮。”
“乔言很漂亮、乔言很可爱、乔言是大美女,成吗?”
“成。”乔言挤出一个微笑。
在这个难看的笑容中,苏杭仿佛看见眼前的女孩像一颗故作坚强的藤蔓,被迫向上生长。
只能向上,不能向下。
向下的歪脖树会被大雪压断。
他们每个人都只能勇敢地往前走。只有往前走,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局,才能抵达成年人才有资格拥有的独立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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