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宝儿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要开始尬聊了吗?
不对,没睡醒的迟钝脑子终于想起祁满华就住这单元的三楼。楼层不高。
既然被看到,端宝儿索性挺直身体,转而问候,“你来奶奶家?”
祁宁:“我正好带了些吃的,拿一些走吗?”
她摇头。
祁宁说话时,眼神莫非总是很专注地落于对方身上?
比如此时,他的视线便牢牢钉着她。
端宝儿真希望他不要这么专注。
小区的道路不算宽,不可避免地路过祁宁跟前,只觉得他的影子被斜前方的太阳拉得更长,将自己全都罩了进去,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好在很快地结束了寒暄。
端宝儿松了口气,快走几步,跑出了两栋楼之间的过道。
可能她在好感的人面前就是有深重的包袱,总觉得那视线还盯着自己的后背,一分神,拖鞋却显些滑脱向前飞出,还好她脚也及时跟上,踩住了拖鞋,没出现招笑的画面。
端宝儿:……
她没回头,也不知道祁宁看到没有,终于快步走到空地跟前,被子也晾满。
找了一圈,松松位置,一口气把东西都挂上去,还剩床单实在晾不下。
这么一件微小的事情,却叫端宝儿有些伤心。她仰头,不知为什么,忽然颇为心酸。
好烦。她想,近日的烦恼都没有消解过。趁着空地上空无一人,倒也不是不可以消沉一会儿。
*
祁满华家。
祁宁来拜访,祖孙二人见了面,介绍过礼物,忽然就不再有什么话说。
陈秘书本来被祁阿姨叫上楼喝茶,喝两口就后悔了。
气氛实在很闷,他难得凑巧拜访祁宁家人,本觉得可以和初次见面的老板家人多说些什么,私交里留个好印象,本就是和老板相处的好秘诀。
但祖孙间都透露着一种不熟悉,他在这活跃气氛反而变成一种加班了。
陈秘书很快找了借口开溜。
剩下祁宁坐在沙发上,端着水,也没喝。
电视咿呀呀地放映着戏曲,似乎在认真听那个。
祁满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决定把缩在阳台上的泰迪抱出来,给祁宁看看。
却眼尖地瞥见楼下不远处站了个熟悉的人影。
“啊,那个好像是我和你说过的小端。”
祁满华虽然穿搭总是很年轻、赶潮流,实则还是不可避免有点老花,看远处的东西还行,但也不算特别清楚。
远远认出端宝儿,她挺高兴,话题找上门了。
祁宁起身,迈了两步,到阳台边。
端宝儿果然还在那儿,厚重的棉披风已经晾起来了,单肩挂着床单。
不怕衣服湿么。
祁宁视力好,能很清楚地看到端宝儿嘴角微撇的别扭表情,很认真地在……伤心?
不会在哭吧。
脑中突然就浮现,前一天她闭着眼睛掉眼泪的模样。
睫毛长而翘,睫毛根也密,帽子被掀起时,头顶的几根碎发亦不安分地翘起。
流了很多泪,却俏皮生动。
但刚才她头发十分柔顺地向下铺开,显出发质很好的、光泽感十足的黑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洗过澡,皮肤白而润,透着更明显的粉意,笔直的小腿甚至比脸更白,被温润的阳光一照,几乎发光。
没有流泪,却看着憔悴蔫吧。
她刚才在躲自己。
为什么?
端宝儿难得看起来不大聪明,没甩干的床单搭在肩上,深深叹气,掉下两滴泪水,又抹一把脸,很沉浸式的悲伤。
被刁难了也不动声色,足够圆滑精明的人;背地里晾个床单就哭了,还是深沉流泪,看着有些滑稽。
祁宁暗暗挑眉。
但也有些可怜不是么。
下属工作犯错被训哭他不会心软。
可端宝儿一不为他工作,二不为他挣钱,三不领他工资,四没失误;平白无故被他在微信上挤兑过,也没说过什么。
后来他说要见面,她还是好声好气带他看祁满华相亲,情真意切地说了好些话。
什么老人家独居就是会有点寂寞啦,祁满华平常也不容易,老李头也真的是正经人,从单位退下来的,只是做个伴而已……说了很多很多,是真的在帮祁满华说话,希望他们家人理解。
真诚的人总是很讨人喜欢的,祁宁理解为什么祁满华乐意和端宝儿相处,还分享出去,导致祁意伟知道相亲,闹了好一顿。
今天见她哭,祁宁忽然有点迟到的内疚。
因为……在他误会她诈骗的那一天。那时她也会像这样哭吗?
还有,目睹祁意伟发作那天,他干脆利落地走了,留端宝儿这个陌生人处理他乱麻似的家事,她竟然处理得不错——毕竟那之后祁意伟就回深市了,没再为了一件事反复埋怨祁满华。
想必,要么端宝儿说服了祁意伟,要么说得祁意伟没办法、没面子、不愿意再管。
他如果不离开,端宝儿或许本也不必被祁意伟指着鼻子骂。
她背地里也会像这样委屈吗?
祁宁难得自省。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好人,也从没觉得逃避有什么不对——和祁意伟那样的人成为家人,又不是他能选择的。
可此时祁宁却因为端宝儿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难得的,有这种感受。
祁满华:“她站那晒太阳呢,多舒服。我们这明明都是坐北朝南,但采光一般,改明天我也下楼晒晒。”
祁满华:抱着小狗,看不清端宝儿的神色。
祁宁:“是啊。”
祁满华:“我跟你爸说有个姑娘人对我好,私下还教我打太极呢,他还非说人是来诈骗我的,哎。”
祁宁不语。
祁满华:“他回深市之前,有没有来见你?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祁宁:“最近比较忙。”
二人沉默一阵。
祁宁没有找话题的意愿,他始终不理解祁满华仍然要用温和的语气把大家包装成一家人,好像永远垒着堆不起来的沙堡,明明只是无用功。
为什么要对“完整的家”有执念呢?
祁满华:“……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祁宁:“之前打了个视频,她小孩上小学了。”
祁满华:“美国的小学啊,会不会听不懂老师说话。”
祁宁:“嗯……那小孩从小就说英语,没事。”
泰迪挣扎两下,被祁满华顺势放到了地上。
旁边的阳台相对够高,但没封起来,祁宁便也伸手接了一下,免得泰迪意外蹿下去。
余光一扫,端宝儿还站在那,但是在打电话了。
……
而且,她好像变高兴了,还是肉眼可见的很高兴。
虽然端宝儿只要跟人聊天,都会摆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很自然地露出笑脸,好似听对方说话是一件无比愉悦的事。
祁宁却还是好奇她此时会是和谁说话,他侧头。
祁宁:“您说的那个小端,她还站在那呢。”
聊到端宝儿,祁满华来了精神,话也顺了,“这小孩挺爱晒太阳。”
祁宁不置可否。其实不是,刚才她在伤心。
但他没说,漫不经心接了一句,“在和男朋友打电话吧。”
祁满华显然惊讶:“不是吧,她没男朋友的。她都说自己不谈恋爱。现在小孩都不爱谈恋爱,生育率掉得快哦。”
趁着祁满华回客厅拿东西,祁宁点开和端宝儿的聊天界面,表情包的小猫和她头像挺像的。
他想了想,发了消息。
*
“端端,你那里能联系社区,设几个志愿岗位吗?”
是大学时的辅导员打的电话。
辅导员:“我的学生说,抢不到校内志愿,最近校外又没有特别好做的,方便的话,有几个想去你那助老。”
端宝儿:“行啊,来吧。”
端宝儿所在的社区中心在志愿平台注册登记过,是可以发起活动并进行认证的志愿组织。
她经常在那边走动,已经是比正式员工还勤快的编外人员,基本等同于她可以发起活动,方便学生加志愿时长。
端宝儿:“不过他们不嫌远吗?”
导员:“还行吧,坐地铁坐到底再打车一程呗。可能是上次你带了几个人,口碑挺好,他们还想来呢。”
端宝儿:“没问题。姐你现在转去哪个学院当辅导员了?”
“人工智能院,带大三,他们之前的辅导员升了。”
“行,你把联系方式推给我,约时间就行。”
端宝儿和辅导员打完电话,把刚才的情绪忘了。辅导员人很好,照顾过在校时“不务正业”的她。如今反过头关照导员的新学生,也是理所应当。
通话界面关闭后,新消息的红点很显眼。
祁宁:【要不要帮你晒被子?】
端宝儿:?
好突兀的一句话。
他在看她吗?
她抬头看,原来祁宁独自站在祁阿姨的窗台,正撑着胳膊看她。
二人对视上,他小臂抬起来,挥了一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风拂过树叶,猎猎作响,周身各色的床单被套也被吹得飘起来。
端宝儿不知该说点什么,那边可能听不见,于是也挥手,低头发送:
端宝:【谢谢,不用[微笑]】
祁宁回得很快。
祁宁:【看你站了好久,湿床单不要贴身挂着。】
祁宁:【黑猫鞠躬.jpg】
有些强势的语气,像家长的关怀,但紧跟一个略显憨厚呆萌的矮脚猫表情。
无论哪种,都和他的形象不大符合。
端宝儿略感不自在,她不习惯被“关心”,更别提并不相熟的祁宁监督她……别着凉?两人熟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祁宁是自来熟的人呢?
两人的直线距离没多远,但不方便彼此喊话,端宝儿很快回了消息:
端宝:【[憨笑][憨笑]】
又抬头,祁宁还站在那,很慵懒地单手打字。
端宝:【手机别伸出阳台,小心摔下来[憨笑]】
祁宁似乎当成了关心。
他竟然乖乖把手伸回去了,规规矩矩站在阳台里。
好高一个,感觉离顶到天花板也不远了。此时没戴帽子,外套也脱去,就穿了件短袖,十分居家的穿着。
祁宁又发了矮脚小黑猫的表情包,是“谢谢”。
端宝儿笑出来。
他谢什么呢,她只是带一点恶意地学他说话。
走了两步,才想起来是谢她提醒手机要掉下去。
心底升起一种欺负老实人的错觉。
还是正常地寒暄两句吧。
端宝:【祁阿姨呢?[微笑]】
端宝儿今天也在保持人设,特地加了微信的黄豆微笑表情。
小黄豆的眼白很多,括号一样弯起的嘴角看着欠揍。
祁宁:【在给小狗梳毛。】
端宝儿:【哈哈[憨笑]平安的毛还挺容易打结的。】
端宝:【[憨笑]我先走了[微笑]】
对方没再回复,聊天到此为止。
端宝儿往上滑,明明上一周还是那样不理睬她的人,见过面后,相处的氛围竟然出乎意料的自然。
回头一算,祁宁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但就是有一种淡淡的熟稔和亲近感,似一杯泡至三泡的绿茶,柔顺好入口,与春天正相称。
竟然是个温和的好人呢。
当然,端宝儿若是看到祁宁的表情,或许就不会这么觉得。
因为在端宝儿看聊天记录时,祁宁也盯着聊天界面,眼神深沉,且看了很久。
“我先走了”,祁宁多看了两遍。
想起,她走时头发被风吹起,抱着空脸盆,轻巧俏皮,发的语句也是,像家人出门报备。
家是什么感觉,是洗衣液的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吗?她刚才身上也是那种味道吗?
真想闻闻看。
祁宁记得前一天见面时,帮端宝儿看眼睛里的虫子,凑近了,她身上有一股很浅的香气,不腻,说不上来是什么香调,但在生理上,他直观地感到好闻。
“这房子视野一般,但空气还好吧。”
祁满华发觉祁宁还站在阳台,让他进屋。
“嗯,都挺好的。好闻。”他答。
顺便从祁满华手里接过泰迪,“我来梳。”
祁宁低头梳狗毛,手感上,是有一点打结。
叫平安的这只泰迪,散发着一股糯米浆似的狗味。
“对了,你加上小端微信了吗?”
祁满华好奇地问,顺便和平安大眼瞪小眼,平时闹腾得不得了,一到孙子面前就安静又乖巧。
怂呢。
“加上了。”祁宁食指勾着平安的下巴,小狗抬起头任他轻挠。
祁满华感慨,上次她和祁意伟提起最近被端宝儿照顾,祁意伟非说她被骗了,两人在电话里闹得不大愉快,祁意伟还转头就把这事告诉祁宁。
接到祁宁电话时,祁满华还以为祁宁要帮他爹说话,母子之间的矛盾要扩张成祖孙三人的。
结果没有,祁宁客客气气的,还通情达理地要走了小端的联系方式。
“这周三还约好一起吃饭。”祁宁说。
“那你可要打扮了再去,别像和大刘吃饭一样随意。”
“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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