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梆与剑刃相抵,一声锵然。
打更梆虽是木质,却采用了特殊的制法,若是在善用之人手中、再灌注了足够的内力的话,则会成为一面的坚不可摧的盾牌。
多少锋利的兵器曾在这梆下卷了刃。
只是接下红尘这一招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并不是这一招有多么特殊,相反,这一剑非常朴实无华、直截了当,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路子,是长安“红尘剑”在无数个黑夜与血火交织的时刻打磨出来的剑法。
但最关键在于,这剑很重,这一剑也很重。
这是更漏子第一次与“红尘剑”直接对战。不曾与红尘剑相接过的人都陷入一种思维定式——她是刺客,她所用的剑必然也是轻薄又灵巧,剑刃薄而锋利,却也脆弱。
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想,红尘会重。
更漏子抬手,以打更槌与她相抗。
她却容不得对手想这许多,红尘在手,剑光凌厉而缭乱,大有要将那打更槌折于剑下的架势。
这种剑法更纯粹,更凛然,此时不携任何感情犹然能够压人,若是携了汹涌的杀意,该是真真正正的势不可当。
思绪一瞬转过,更漏子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机会——他瞅准了剑抬起又落下的空隙,向她的左手敲去。
这一击意在逼她防守或是后退,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她的左手动了,却不是缩回,而是抬起手迎上槌头,似乎要将其接住。
打更槌头距离她掌心尚有一段距离,红尘剑光却已落,正正劈在了更漏子的胸口上。
伤口不深,不至于豁开胸腔,却足够让他暂时失去一段时间的战力。
滴、答。
血滴落,融入了雨声中,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她隔空硬接了那打更槌贯出来的几分内力,剑势未收,人却后退一步,手心处鲜血淋漓。
幸而没有伤到筋骨,仅仅是些皮肉伤。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片血肉模糊,被大雨一浇,有些蜇,却也无妨。
更漏子没有动,哪怕胸前的伤并不乐观:“为什么留手?”
“你不能死在这儿。”她说话时,语气和眼神都很平静,只是兀自盯着自己的掌心,“那样的话,永安镖局就有麻烦了。”
更漏子嗤笑道:“难道他们现在就没有麻烦?”
“至少比你死在这儿好些。”
对面这般,更漏子索性闭上嘴,抬头望向那人群之后的两道人影。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着缃色,女的一身暗粉,他们站在人群后静静观战,应当是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更漏子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之所以拼着何子规在此也要强杀刘乘风,便是因为从不良人那接到了风雅楼楼主已至洪都的消息——那风雅楼楼主是什么人,他也清楚,更清楚他此来洪都,势必要介入永安镖局一事。
果不其然。
先出声的是辛未,嗓音嘶哑若老鸦:“早闻更漏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更漏子点了身上几处穴位,暂且止住了血:“风雅楼的影客?”
“能入重影门法眼,在下深表荣幸。”辛未理了理袖口,抬眼时行了一礼,“如今永安镖局已入风雅楼名下,阁下,请回吧。”
在她说话的时候,庚辰很默契地从衣袖中拿出契约,抖开给在场的人看。露夫人刚要说什么,便听到两声轻咳,萧瑾正被人扶着走到她身后,朝她一颔首。
露夫人放下心来,也稍稍点了下头。
“我就知道。”那名更漏子反而拊掌而笑,“你们这么做,迟早会自掘坟墓。”
萧当家却道:“等那坟墓都填满了,后面的人不就踏不进来了么?到时候,总会有活着的人,从这儿毫无顾忌地走过去的。”
更漏子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牵动了伤,让他不得已蜷起上半身,捂住自己的胸口。他喘了喘气,才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你们这群人,都这么疯吗?”
无人回应。
后院却再度有金铁之声响起。
更漏子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只见对面执剑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挑了挑眉,向一旁看去,旁边竟然只剩下了行动不便的萧当家还有搀扶着他的镖师、以及辛未与庚辰还在原地,其他人都已奔向了后院。
“避得了一时,你们避得了一辈子么?”更漏子转身向外走,沐着这瓢泼大雨,“不良人接的玄鹰符,更漏子接的密令,都不过只是个开始。”
更漏子在前强杀刘乘风,若不成,还有不良人在后。
此时,凄艳的剑光正划开雨幕,生生将不良人挡在门外。
少年接住她扔过来的幂篱。刚刚不良人攻入的时候,少年起了几个熟练的剑招,竟还真的将那些人手中刀阻了一阻。
剑光起,明明是冷冽肃杀之剑法,却偏生了光风霁月之态,如枝头淡红的梅凝作剑锋,半是妩媚,半是凛然。
少年却忽然一怔。
他几乎从未看过她用这套剑法。哪怕这套剑法才是她数年之所学。
她身后的房屋内,刘乘风提枪欲出,但他才向前跨了一步,就被孙素衣按住,只一只手死死扣在门框上。
“我想起来了。”他说道,“她是那位……暗营里的。”
“是。”孙素衣试图将他拽回屋内,但老人家实在是拖不住这么个一心要找死还身怀武艺的年轻人,“所以你去做什么?还给她添乱。”
刘乘风又开了口,嗓子有些哑:“当年……就是她为少将军收殓的……此恩当报。”
“那你也得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行!”孙素衣实在没招,直接上了针,“你去只是送死。”
这一针下去,刘乘风半边身子一麻,被孙素衣拽了回去。
可他还是紧紧盯着那风雅而凛冽的剑影,以及其中的那个人。
纵是当年无缘得几次见,他们也该算是战友罢?但无论是寒霜军,还是“魅影”,竟都难逃一死。
一为疆场入江湖者,一为江湖入疆场者——最终却是何处都无他们的立足之地么?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到此为止了。”燕歌按着刀漠然走来,他还未出手,可何子规经过刚刚更漏子的一轮消耗,又以一敌多拦下了这些不良人,已经有些内力不支,丹田处是一种发空的抽痛感,她握拳按着腹侧,试图消磨掉这种痛,却没什么大用。
幸而此时此刻众镖师援手,让她得以有喘息之机。但镖局总归常在官道上跑,更不可能真的打杀了这些不良人去,是以镖师们虽本事都不赖,却总有几分束手束脚,与不良人僵持着。
下一刻,一阵脱力感遽然袭来,让她不得不单膝跪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抬起剑,剑锋微颤,指向那边人影。燕歌神色平淡地望着她,这一幕多像一年前她败于阵中、被废去那时用剑的手,他心下却比那时还要慎重,映雨刀出鞘,握紧了。
刀声入雨。
冷雨中,一只手按在了红尘的剑身上,恍惚间薄红中映出一道浅淡水墨。
“像妳如今这个样子,谈何护他人周全?”
那一刻,何方瞳孔骤然一缩,蓦地向声音来处看去。
“诸位,如今这永安镖局已入风雅楼名下,便给沈某一个薄面吧。”
燕歌木着脸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不良人即刻收了兵器整队,动作整齐划一。他也收了映雨,只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以防意外:“既然沈楼主亲自出面,那我们也确实不好把事情闹僵。不过沈楼主可要想好了,保下永安镖局,保下刘镖头,意味着什么。”
“我相信圣人英明。忠魂浴血,又怎能寒尸于这小小的镖局之中呢?”
对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一招手,带着一队不良人撤出永安镖局。而沈亦之似乎并未打算再在这里久留,甚至在按下红尘之后,再也不曾多看她和何方一眼,径自带着辛未和庚辰离开。
看着那人从眼前经过,何方想把昔日称呼唤出口,却僵在了原地,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了。
可是物是人非?
故人仍是故人模样,此时神色言语却让他分外陌生。
也许在很多年后,当他在风雅楼之巅立于那红衣艳烈之人身侧,与那个换了一身素白的故人遥遥相望之时,他才恍然。
那个人的眉眼依旧妖冶颓废,神色带着旧时几分意气,可他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
“‘红尘剑’,久仰。”
“久仰大名。”她笑,“风雅楼的公子流云。”
如今还远未到那未曾触碰到的、恍如世间一场大梦的往后,眼下无边尘世纷扰,无数谜团杂乱,他们始终都将剑指向同一个方向。
只是命轨悄然转动,天机与世事辘辘滚过,变数未定,却又于冥冥之中注定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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