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五回】人生只似风前絮(贰)

细雨打窗,炉上煎茶。

有棋子落下,轻轻一声,间或叹息。

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榻上听了一会儿,晨光洒落间,何子规睁开了眼。

昨日她歇在孙素衣居所的偏房——这是专为伤患准备的,熏了安神养气的香,让她能够难得地睡个好觉。

从昨日一战后一觉睡到现在,总算是把亏损的内力体力补了回来。伤到的左手手心让孙素衣包扎了下,如今看起来还应是又换了几次药。

初到江南不过半月,便是几场接连的恶战,她也是该好好休整一下了。

江南梅雨季的天雨一下就是蒙蒙不绝,有时候甚至让人喘不过气。何子规坐起身来,又听在这难得的宁静之中听了一会儿。刚刚半睡半醒时,她恍然还以为自己在霁月居,听师父倚窗自弈。

但长安是没有这样的雨的。师父也不会在下棋时落下这般的叹息。

“醒了?”

见她走出来,坐在自己对面,孙素衣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继续摆弄面前的棋盘。何子规看过去,只觉得这和师父惯摆的棋盘有大有不同,师父的棋局一向杀伐冷冽,甚至往往落个两败俱伤,无论输赢都惨烈。

长安霁月居内,师父从来都是一副从容温雅模样,却也到底有什么深入骨髓的东西未尝变过。

“来,陪我下一局。”

“是。”

这一盘棋两个人下得都慢。她执了黑子,行棋简洁凌厉,蛰伏之时自是岿然不动,只待一朝反击,切入致命一位。

正如过去数年间,她于暗处窥伺时机,只为一剑。

孙素衣沉默半晌,手中白子迟迟不落,最后竟是一抬手,将所有棋子都扰乱了:“不下了,不下了。妳把当年战场上那一套,拿来欺负一个老头子。”

“孙老先生承让。”

她略有失笑,微微颔首,却是片刻恍惚。孙素衣一向棋艺不佳,先前她那位好友便同她讲过,他和他们这些小辈下棋,不希望他们让,却总是在输棋之前把棋盘打乱,然后说“不下了”。

要让菁娘来见了这一幕,怕是这祖孙俩又要吵吵闹闹半天罢?

“妳现在倒是比前些天多了几分活气儿。”孙素衣收着棋,挑了挑眉毛看向她,“我只是希望,妳真的把老头子上回说的话听进去了。我曾经说过嫣儿性子太烈太执,可如今想来,也并非坏事。至少她鲜活,至少她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在求什么,一路走来,都是向着她心之所向而行。”

“晚辈明白。只是这一年间,总是浑噩时日更多,如今一朝醒来,还要多适应一番。”

“妳可知,宁小子为什么要让何方那孩子跟着妳?”

“还望孙老先生指点。”

“当年还活着的人太少了。妳师父如今不良于行;沉璧远在成都;茹菁忙于家里的事;亦之还是最不想妳来洪都的人之一……若没有这个孩子在妳身旁,只怕妳真的要连自己原来是个什么样子,都要忘了。”

那少年毕竟同她一样从那些过往中走来,且是目前惟一一个能暂时一同走一段路的人。而在面对这少年人时,她也该能保留几分原来的模样。

她师父到底是一番苦心。一切浮华散去后,这人间烟火、红尘万丈,都沾上那曾经仙人一般的身。

孙素衣只叹这些年来的烽火,将她一身意气盘剥了个七零八落。

何子规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得将他送回长安。”

“妳担心洪都之事会将他殃及?”孙素衣叹了口气,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收入笥中,“风雅楼将永安镖局纳入名下,不良人与更漏子短时间不会再有太大动作。那么亦之的下一步,该是他亲自前来洪都的主要目的。”

何子规正帮着收棋,抬眼问道:“霹雳堂?苏氏商会?又或者……血月教?”

“现在这三家都纠缠在一处,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将最后一颗棋子扔进去,孙素衣拄着竹杖起身,拂开何子规下意识伸出的要来搀扶的手,走到窗边:“风雅楼要想吞了霹雳堂,难啊。”

“晚辈能否做些什么?”

“这话妳可不该问我。”孙素衣摇了摇头,“妳该去问妳师兄,看他到底介不介意妳插这一手。”

“自是介意的。”何子规道,“他甚至想把我赶回长安。”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回去。

师门、亲故、友人,十几二十年来纠葛越多,这条线牵连的人便越多,这无形的网网住的人,更是只多不少。无论是师门、寒霜军还是“魅影”,她不仅希望他们都能好好地安身立命,更希望他们终能光明正大地立于天地间。

而非在血火中厮杀过后、为安定乱世出了力之后,还要躲在无名地、阴暗处,艰难地挣扎着。

可他们背后牵扯的都不只是他们自己,还是一代代人纠葛下来的、变得如此难解的旧局。这压于太多人肩上,凝固成了再挣脱不得的枷锁。

但总有她当做之事。

刹那间,那山水云雾间的轻语,似乎又一次响在了耳畔——

“妳又在追逐着什么呢?妳走上了和他们一样的路,可妳所见之火光,又在何处?又是什么?”

也许再回到当时那条渡船上,她的许多答案,都会换上一个更为清晰的面目。

纵是这世间命若草芥、身如蜉蝣,但长路当前,她须得仔细考量。

而仅那不知来处的一封信,便能逼她入局。往后的路途,势必更为艰难险阻。

念头几转,决心已定。

“所以无论妳下一步如何,都绕不开风雅楼。”孙素衣回过头问她:“今日下午亦之应该会来。妳是要见他,还是回避?”

“自然是见一面。”她起身理了下衣袖,鸦青外袍有些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天光一照,流动其内战袍上半张鬼面,“我正有一些事,须得借风雅楼之力。”

指尖探入袖内,按在了那块风雅令上。

片刻,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问道:“何方怎么样了?”

“还在睡着吧?亦之下手重,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孙素衣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的不省心呢。”

何方被辛未送回来后,她便猜了个**不离十。再一探点穴的手法和内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孩子居然真的直接去找了沈亦之。

“晚辈去看看他。”

“去吧。”

正如孙素衣所说,何方还没有醒。她倚在窗边,看向窗外的雨幕,半阖了眼眸。风遛过未关严实的窗缝,吹落一地碎雨。雨丝窸窸窣窣地打在窗格上,听着像是一碗粟米大小的珠子倾翻,洒了一地。

窗前人挡去了一部分光亮,房间内更显昏暗。案上一支冷烛只剩了一小半,凝在烛心旁的灯花尚未被剪去。

何子规打开了一半窗,湿凉之意扑面而来。她低了头,解下了红尘剑鞘上坠着的墨玉鲤。

白色的丝绳,与墨珠墨鲤相映,又似乎缺了什么。她垂眸看着,慢慢地拢了掌心。

惟剩一段白色丝绳与墨玉珠垂落。

她倚着窗边,阖了眸。

记忆被一只无形的手翻开,一幕幕从未被遗忘的过去走马灯般闪过,到了最后,忽然散了开去,在面前尽数铺满。

霁月居内,曾有白衣恩师,曾有少时之约。

而后亦有那些同生共死、生离死别,抑或是爱恨怨怼。

——“从此这世间,再无风月。这把剑的名字,叫红尘。”

——“妳要留心自己的伤势,千万不能再逞强。”

——“妳且去便是。余下的,都交给我。”

——“小微,妳千万保重。”

——“微姐……”

声声句句,却终究是凝固成了记忆深处的一块块墓碑。惟有那许许多多鲜活依旧的话语依稀响在耳畔,此起彼伏,又铺天盖地。

她睁开了眼。

窗外雨声清晰可辨,那些时光的声痕默然退场。

摊开手心,墨玉鲤仍是晶莹润泽、雕工极尽细腻,似乎任何岁月都不曾在其上留下半分痕迹。她神色如旧,低头将其重新系回了剑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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