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醒来之时,已近黄昏。他按着发沉的头坐起来,惺忪的眼无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天色,脑袋还木着。
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正伫立窗边。
“……女郎?”他发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我……回来了?妳怎么……在这儿?”
她转过身来,靠着窗棂,抬手示意了一下桌案旁:“坐下说话吧。”
少年乖巧地坐下,见她轻拢了衣袖坐在对面,却不发一言。沉默之间,少年心下愈发忐忑起来,在他慌得忍不住出言询问之前,她终于开口:
“何方,你先回长安吧。”
少年错愕地抬头。
就在不久前,沈亦之刚刚与他说过类似的一句。
“女郎?”
“师父为何让你跟来,我大致已经清楚了。”她说,“只是眼下这满城风雨,我未必护得住你。”
沈亦之那话说的其实不错,她如今这个样子,要想护他人周全,着实比以往困难得多。
更何况从这少年被直接送回来一事来看,他怕是和沈亦之说了什么,最后却不欢而散。这个中确是有一些隐秘旧事,但与其让少年现在这般蒙在鼓里于他们两个之间为难,莫不如让他直接先回长安去。
只是洛阳一事,沈亦之虽是缄口不言,她却不介意让少年知晓。若少年问了她,该能得到坦坦荡荡一句。
少年低着头,置于膝上的手缓缓攥紧。
女郎这是……觉得我是拖累吗?
“你可以收拾一下,我托风雅楼的人送你回去。”
“女郎!”
她抬了眼,看向对面的少年,神色稍微柔和了些:“我并不是觉得你是个累赘或是怎样,只是如今局势太乱,他们对我没什么办法,却有可能对你下手。”
若是以往、若是她左手尚还未废、经脉未受损伤,她定然不会考虑这些事情。那时候她多意气风发、多年少轻狂,只觉得有剑在手,便无处不可去、无人护不住。
少年听着她这话,越是觉得和沈亦之所言大同小异。
“你既然去见了沈楼主,那么那边应该好商量,他们送你回去我也放心……”
何方似乎抓住了什么,忽地抬头问道:“女郎,妳……在生气我去找沈大哥吗?”
何子规微怔,面上不显,心里却不由得失笑,想这孩子思虑实在有些重,怎么会想偏到这个地步去。虽说多少和真正原因沾点边,本质上却大相径庭。
她只是摇头:“自然不是。”
少年肩背绷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在她脸上。过了会儿,少年说道:“我去见沈大哥时,他也说女郎妳如今不比以前,也说了……要我们回长安。”
“我不会走的。”
“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少年低下头去,“但我没能劝得动他……”
“风雅楼的楼主,又岂是这般便能轻易说动的。”她并不意外,甚至这根本就是能预料到的事情,“我之所以让你回去,还有一点,也是忧心你再像如今这般左右为难。”
“我只是想,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少年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分明这个年纪、这般好看的少年人,本不应该露出这样的神情,“你们要让我回去……其实也无妨。我知道自己如今太弱,剑法也未成,只有可能拖累你们。”
少年难得在她面前露出这副模样,何子规看在眼里,不知怎的有些心软:“何方……”
少年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只是宁前辈之托,我总也得有个交代。”
“师父那边交给我。”她说道,“回去吧。你本不该一起来的。”
本不该吗?
如她所说,他本不该来。那要如沈亦之所言,就连她也本不该来呢?
少年思绪繁杂,忽然一顿,不只是扯出了哪段陈年往事,问了一个相当突兀的问题:“当年苍夜林前,女郎也是这么对肖先生说的吗?”
但她目如平湖,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应该不一样。那时女郎应该更凶一些才对。”少年自问自答,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归根到底,肖先生武功比我高太多,他有得选,而我没有——我会回长安去的。”
他一向都懂事、听话,不是吗?
她轻搭在茶盏边缘的指尖忽地扣紧。
有得选。
他们中任何一人,当真有得选吗?
身不由己,此命浮萍。
那人又哪有什么可选。就如那年中秋夜的洛阳,她自己就当真有别的路可走吗?
她瞥了一眼那黑衣墨发、正值大好时光的少年,心神一动,忽地偏生出半分阴森森的冷。
他呢?又当真没得选吗?
多好啊——正是好年纪,还有这么多人在旁边护着他、照顾他,为这个少年铺一个明亮的道路,让他可以不必再像他们那样,让他可以在以后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时,问心无愧。
霁月居走出了那么多少年人,眼下却只有他,有着无数的前路与可能性。
但这暗色的、沾着几分嫉意的尖刺刚冒了个头,就被折断了。
过了许久,她松开茶盏,将被裂开的瓷杯边缘尖锐划了一下、沁出鲜红血珠的手指掩在袖间。
此话无心呵,是她自己魔怔了去。
何子规面色如常,只是阖了眸,坐在原地。
“宁前辈让我跟着,你们却都说我不该来。”少年起身,似乎正要去收拾东西,那硌在心头的几句问却不知怎的,从喉间滚了出来,“只是因为我剑法未成、还不够强吗?”
这少年一向分外敏感的。
“你想说什么。”何子规看向他,“还是说,你又与沈楼主说了些别的?”
何方只是摇了摇头:“沈大哥叫我不必问,我也答应了他的。不过就连女郎妳也要将我送走……你们到底是怕我知道些什么呢?”
利刃剖开分外柔软敏锐的神思,挑到了其中一根埋入过往的线去。她知这这少年反问一言也只是单纯的反问,并未真的索求什么答案。
但也终究,将这事儿摆到了她面前。
而她此时墨眸幽黑,刚刚险些偏去的魔障尚未散尽。
···
洪都城外。
沈亦之执伞独行,辛未与庚辰已先被他派去永安镖局处理事务。雨落到地面渐渐起了一层薄烟,氤氲了远处山峦,缥缈清雅,如名家之水墨。
少顷,他止了步。伞面微抬,得见一袭血色。
那血衣人依旧血色斗篷裹身,只露出一双阴柔妖异的眼。他立于道旁烟柳下,血色斗篷无风自动,衣袍猎猎,霎时血腥之意迎面而来,却在淡墨之处尽数消散,化为云烟。
“沈楼主,久仰。这是要去永安镖局?”
那声音依旧雌雄莫辩,话尾轻而柔,即刻便要散在烟雨中。有水珠顺着伞面滑下、滚落,汇下滴滴晶莹,坠地、摔碎。
“血月教七长老,燃月。”
“沈楼主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荣幸。”血衣人道,“昔年我与沈楼主缘悭一面,如今一见,当真是……龙章凤姿。”
沈亦之仍是不动声色。
“令师可还安好?”
依旧无人应答。许是这位风雅楼楼主的神态太过泰然,仿佛将他视若无物,燃月长老似乎是平白品出了几分无趣,索性不再打机锋,袖下如血月般的匕首现出半弯,刀刃处掠过一丝寒光。
杀意自微末而起,须臾而满。
“前些日子有幸再度领教了红尘剑锋锐。沈楼主不妨拔剑,让我看看,清霜和红尘,究竟谁更强一些。”
“你半路拦我,只是为了这个?”
他腰间的那把剑,形制古朴典雅,剑身想必也应是银亮若霜,与凄艳的红尘剑截然不同。
只是,自战乱之后,已不曾再出鞘。
“只是听闻沈楼主已久久不曾出剑了。名剑清霜,可不要让其蒙尘啊。”燃月长老笑,“又或者是,沈楼主怕清霜步那红尘剑的后尘,染上不该染的血么?”
···
何子规定定地看了茶汤中沉着的茶叶一会儿。
怕么?她当真是不怕的。
别无他路、罪状加身,她早就坦然接受这一切了。再从自己口中复述一遍,不过是又一次铭刻入心,时时不忘。
半晌,她开口,语气忽然就变得很温和:“的确,是有一些事情。沈楼主的确不会告诉你,我却可以。”
少年蓦然僵住。
“既然你说了,那告诉你便是。没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
少年嘴唇动了动,转过身来,分外艰涩地问了句:“是……洛阳的事?”
他未说是什么时候,也未说是洛阳的哪件事,甚至连该提到的那个名字也未提。
“对。洛阳,宝应元年的中秋夜。”
她的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都在少年心头重重砸下。
——他们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戈月姐于洛阳被血月教圣女刺杀身亡。这确是当时的说法。”她这句话平铺直叙,语调上半个顿挫也无,“被刺是真,身亡也是真——但她却不是因此而死。”
不妙的预感阴影般蒙上少年心头,他怔了怔,忽然就不想再听她接着说下去了。
她背对着窗,逆光中,少年见她唇边微挑了下,看不分明,又好似幻象。
随后,少年听到了那一句——
“因为,是我杀了她。”
···
沈亦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与你无关。”
燃月长老置若罔闻:“哦……不仅如此。想必也是因为拿着那把剑的人……”
纸伞倏忽坠地。
那伞面在地上颤过一个后继乏力的弧度,泥水狼狈地溅上丹青、淌过笔墨,霎时添了瑕疵无数。地面上坑洼内的积水映过一片灰色的衣袂,接着,血影俶尔闪过。
徵墨扇霍然一展。
锋锐的扇缘险险擦过咽喉,燃月长老偏过头一躲,手中匕首一横抵住徵墨扇。他不疾不徐,只躲不攻,目光扫过沈亦之腰间佩剑。
沈亦之未答,内力一转,那扇骨之内所藏的银索利刃射出,直逼燃月长老周身空门而去。燃月长老疾退,将斗篷一卷,那些被卷中的利刃忽然失了力道,再无法前进。
“你倒是有些能耐。”
“承蒙沈楼主抬举。”
银索利刃转眼绞开那血色斗篷,碎片悠悠而落间,满目刃影银索再度绕出缭乱的弧。一道利刃被格开,自颈侧划过,临了又陡然一转,狠狠自背后穿透燃月长老腹间。
雨水轻轻地冲刷着地面的猩红,散开那艳艳之色。血腥味却是愈发浓烈,飘摇在风雨之中。
燃月长老抬起手,捏住那刺进来的利刃,却似乎毫无痛楚,反而加重了眼中几分莫测笑意。
“你们师兄妹两个……怎么都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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