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与左丝萝僵在原地。他们分明隐入了黑影里,几乎与其融作一抹,可那二仙师却极精准地望向了他们藏身之处,犹自温和无声地道了一句——
别来无恙。
何子规贴着窗子向外看去,船上船下忙活着的人都行动神色如常,高声吆喝的有,打诨怒骂的有,而先前应是在商谈什么事宜的轻月长老与蓬莱二仙师都已不知去向。
她将窗户掩了掩,退入黑暗处,轻声问道:“刚才那位是蓬莱的二仙师?”
“也许。”凌云神色分外凝重,迟疑地开口解释道,“只是在我和丝萝离开时,他还只是二仙师的关门弟子。”
左丝萝接过他的话:“我们是那时二仙师首徒之弟子。磐屿遭劫后,我们才刚接到消息,立刻又得知师尊血溅沧溟殿……接着就是我们被逐出九重天、逃离蓬莱,辗转来到中原。后来的事,首领便都知晓了。”
这些凌乱不堪的往事匆匆过,他们在军中暗营、在那“魅影”名下提心吊胆却也算难得安稳地过了一阵,纵是昙花一现,不久之后再次颠沛流离,那段也足以在记忆中凝成晶莹的舍利。
只是仓皇出逃前,他们竟未来得及再见那不知为何身陨的师尊最后一面。
这么多年来支撑他们的,除了弄清磐屿祸患的前因后果与致使他们颠沛流离的真相,还有一个便是,查明师尊身死缘由,为他报仇。
可那时他们自己都尚且朝不保夕,又何谈其他?
而如今时过境迁,他二人无数次死里逃生、又从血火烽烟中穿行而过,一身武学早被打磨得今非昔比,眼下又恰有这么个机会,似乎可以抓住并由之上溯,摸索到当年真相的边角。
他二人心下复杂,想法一个接一个走马灯般闪过,那头何子规凝神沉思,想的却是偃月长老引她来员峤到底有何用意。
写信之人、血月教、蓬莱三方,到底谁与谁站在一处,谁又与谁对立?又或三方各怀心思互相牵制,那将她引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按信登船若是打乱了偃月长老等人的计划,那么之后她追去磐屿引蛇出洞将其重创,偃月长老又要让她来此,是将计就计顺势而为,还是原本就定好的一种可能?
而且自他们靠近员峤之岛起,偃月长老自始至终都未曾再度露面。
若是前者还尚有变数漏洞可以拿捏,若是后者……
思绪骤然被外面的喧哗声打断。她自窗缝向外看去,只见重而浓的海雾滚滚而来,几息之间已逼近员峤边缘,笼上了这艘商船。
“好大的雾。”
左丝萝皱了眉,低声道:“这雾来得蹊跷。”
凌云点了点头,接着解释了句:“风向不大对,风也弱,本不该会有这么浓的海雾登岛。”
他们二人生长于海上,近几年又常在沧浪间漂泊,自然要比何子规更能察觉出来这雾来得有些诡异。
听了此言,何子规大致明悟,猜了个名号:“偃月?”
被乱星透骨钉伤了丹田,竟还能织出这样的幻象?
“也许还有蓬莱的蜃影。”凌云起身向外看了眼,却见岸边雾中有血影起伏,仿佛蠕动而来的血色蠕虫,“首领,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一行三人刚刚潜出商船,正要准备好突围,却见远处越来越近的两波血影撞在一处,忽地沁出更浓、更艳也更鲜明的血色来。
不过转眼,已倒下数人,流淌的鲜红浸没入了浓重的海雾里。
何子规怔了一瞬,见了此情此景,心底只有一个猜想:“……偃月和轻月并不是一路?”
“我们还未做什么,他们倒是自己内讧上了。”左丝萝回过头来看向她,朝刀已在手,“首领,我和云已得到了想要的线索,往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自己吧。”
何子规一颔首:“好。我们趁乱先走。”
三人穿过海雾之际,那雾便已逐渐淡去。当他们寻到停在礁石后的船只时,这来得浓重迅疾的海雾已散得无影无踪,一眼望去,员峤之岛上灯火依旧明明灭灭,却多了些听不真切的喧嚣声。
“既然他们自己乱了,那我们就再添把火。”
说这话的是凌云,拿出火折子的却是左丝萝。
凌云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箭头在船艉放着的一只毫不起眼的密封小桶里浸了一下,往左丝萝手中火折子点燃,以内力一催,火焰倏地腾起。
劲弓拉满,火箭离弦,霎然如飞火流星。
那携焰而去的羽箭没入了那艘苏氏商会的船中。
“干得不错。”盯着那支火箭沉默半晌,待那头商船燃起,何子规方才收回目光,不禁笑了声,“颇有我当年遗风。”
左丝萝收了火折子,低头笑得温婉:“首领教得好。”
“走吧。”
凌云解下揽绳,将船拖到水里。待三人上了船刚要起行,趁乱离开此处,忽见有一道天蓝色的身影衣袂翩飞踏波而来,飘然如鸿。
他抬眸,额间海蓝色的坠饰微微晃动,映得那眸也如海。
何子规默然按上腰间红尘,挡在凌云与左丝萝身前。
身后二人亦是同时握上了腰间的刀。
他宽袍广袖,迤迤向何子规行了一礼,温然自报了名号:“九重天二仙师,江岸雪。”
江岸雪的目光越过何子规,落在了旧时二位师侄身上。他凝了眸,手中托着的海蓝宝珠泛着柔和的莹光:“凌云,丝萝,许久不见。”
星河璨然下,那淡淡泛蓝的清光笼于他周身,衬得更似夜色间一天外仙人。
“轻月暂时离了员峤,你们无需担心。”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白色的海鸟,“答应我,带它回去。等时机成熟,我会传信给你们。”
“我们为什么要信你。”朝刀雪亮,凌云上前一步,“你现在可是九重天的二仙师。”
“如此。”他笑,“但我仍然还是你们的小师叔。”他又走上前几步,若非何子规挡在他们之间,他或许会直接走到二人身前,“拿着罢。蓬莱是世人口中仙境,却终究要变天的。”
他手指一振,那只白鸟便扑腾着翅膀落到了凌云的肩头。
“等等!”左丝萝上前一步,朝刀出鞘一寸,“师尊当年为何会死!”
“师兄是为了保全你们,否则,你们根本无法活着离开蓬莱。”江岸雪低声叹息,“他杀身成仁,所以,你们莫要辜负。”
二人神色俱是一滞。
“那么,”他于海浪之上缓缓后退,蓝光明灭,天海间夜色将他身影再度湮没,“再会。”
待江岸雪完全退去,凌云与左丝萝二人回过神来,不作耽搁,立刻行船远离此地。此员峤一行,虽是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未完全如愿撕开当初的真相,却依旧得到了足够的线索。
不限于如今的二仙师江岸雪,血月教的轻月长老,还有意外得知轻月长老与偃月长老之间或有龃龉。
以及,江岸雪敌友莫辨的示好与相赠的白鸟。
他们自然知悉这只白鸟是蓬莱九重天之人用来传信的,可现下拿着又着实有些烫手。既能传信,自然就可能以此确定他们的位置,但若要说不拿,他们还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寻求真相的可能性。
“拿着吧。”左丝萝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
这东海之上,蓬莱九重天的势力所在,他们当真对“沧澜”毫无办法吗?若存心绞杀,那的确迟早都会有拼死血战的一天。
凌云松开那只在险些被扼死的命运边缘走了一圈的白鸟,将其放回肩头。
“首领。”他开口,一句话与不久前左丝萝所言几乎如出一辙,“接下来蓬莱之事,就交给我们吧。”
···
蓬莱岛,九重天,扶摇山。
晨曦初落,江岸雪信步穿行于蒙蒙山雾之间,草木露珠沾了他身上衣袍,又很快地滚落下去,润入泥土。
半柱香后,他停了下来,面前垂落一段似血红纱。
“你我之约已然达成。二仙师,接下来,可别忘了你所应承之事。”
“自然。”江岸雪微微颔首,眉眼温润,“待九重天真正入世,定会助长老一臂之力。”
···
八月初六,扬州,码头。
秋风拂面,消了初来时几分暑气,何子规下了船正要往前走,忽有所感地一偏头,正好与岸边垂柳下一人四目相对。
她的幂篱毁在海上,此时只以一身鸦青外衫掩了“寒鸦魅影”,腰间的红尘来时向“沧澜”拿了黑布随意缠了缠,而头上现下随便扣了顶斗笠,遮不完全容貌。
不过若是平时,她最不会被认出的就是这张脸。
但这“平时”,可不包括遇上熟人。
柳树下是位娘子,眸如秋水、眉若远山,一身浅青绿的高腰襦裙,衣摆袖口绣着清雅的白兰,半散青丝只用一根素净的木簪绾着。
她撑着伞,与何子规两两相望。
何子规无声地叹了口气。
纵使孙素衣传信回了孙家,这位也不至于把时间拿捏得如此准地来这儿蹲点。
她大概,是被风雅楼那群人给卖了。
唇边浮起一分无奈的微笑,她压着斗笠纵身翻过河堤,迎着那娘子的目光走了过去:
“一别经年,妳可还好?菁娘。”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叶绍翁《夜书所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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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九回】江上秋风动客情(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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