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不尽。
赏刀者冷冽,执剑者肃杀。一人居高,手握罗网控局;一人处低,剑锋无往不利。困局破局一念之间,顷刻战势已满。
黑纱扬、薄光起,她动了。
这一剑裹在夜雨之中,携了满剑的凉当空刺来,贴近咽喉时,都能切切实实感受到那仿佛化作实体的冷气——也不知是剑冷,雨冷,还是这杀气更冷。
刀横,格下这一剑。她顺势转了手腕,从下自上一挑,在他后退的间隙一转身,看似将自己的后心送上他的刀尖,剑却自肘边蓦地刺出。横刀下转,不良帅将这刺向自己肋下这一剑挡开,旋身上去,硬接她的剑招。
刀剑相抵处,暗蕴的剑气乍然迸发。
燕歌后退一步稳住身形,手中刀势一压,扛过这一波剑气后欺身而上,三刀重击,将她生生逼退三步后,刀光缭乱成网,铺天盖地地罩去。
她依旧只出一剑。
带着三分冷、六分艳,还有那一分正是剑本身。
九分化作漫天剑影破开刀网,最终又凝作那一分薄红的剑身,她旋身而上,衣摆与黑纱飞扬在雨幕里,携起寒锋厉芒。
“你们这些人,本就各自有见不得光的身份,从军队中走出再入江湖,又有何安身之地?”燕歌手中刀陡然转向狠绝,一刀当头劈下,不知是被什么刺激,刀气暴起,“真是痴人说梦!”
“荒唐!”
这棚顶方寸之间,二人腾挪周转已是百步,手中过招更是难以计数,只知一刀刀、一剑剑,都是强烈到溢出的战意。
“妳给我记住,妳已经是个死人了!”燕歌低喝一声,“当初已经算是给妳个警告,妳却偏要再出现!”
她冷笑:“那可真是个相当难忘的警告!”
红尘攻势变得更密、更狠、更锋利——这样的剑招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这把剑上了,也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用出过这样的剑招。
剑影与刀光绞在一处,快攻之下,她已不再用惯用的一击毙命的杀招,剑走迅疾,步走轻盈,剑影缭乱之下,是月间红梅零落、雪花凋碎,冷月照下,坚冰融出那么一丝清洌,悠悠然自山巅坠落,撞入溪涧怪岩,碎作万点清光。
只是这光在红尘身上,更艳。
剑影艳,刀光寒。
她忽然问:“听说你的刀,叫‘映雨’?”
“如何?”
“当年有铸师铸了两把刀,一把陌刀,一把横刀。你可知,那把陌刀叫什么名字?”
那把陌刀和他们一样,在战火中尽显锋锐,却终埋名于尘埃落定之时。
燕歌果真恼了:“‘红尘剑’,妳还真当妳能为所欲为不成?”
刀剑在风雨中爆出火星,一瞬照亮黑纱扬起之下那双凛冽的眼:“我不过是要为他们挣一条活路罢了!”
燕歌不再多言。只是手中寒刀映雨,忽地折返出一道诡谲光影,明灭间刀声落入雨声中,竟是听不见了。
刀名映雨。
刀声也入雨。
红尘收了剑势,剑尖微垂,锋芒未敛,刀光没入雨夜,偏那泛着浅淡薄红的剑身分外妖冶,忽地惊扰了藏匿着刀影的雨幕,挑开一罅隙,得以见微光。
锵,锵,锵——
最后一下,她忽然双手握了剑。
左手腕依旧隐隐痛着,她也只是手上多用了些力道,压下那缠人的痛感。双手持剑,纵是左手带旧伤,也依旧稳了一些。她以剑带全身之力,反冲向攻来的人影,不在乎人,只猛击映雨刀身。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见到她以这种方式使红尘剑。
昔日红尘隐于黑夜,一击毙命,偶行风月之华,也飘逸轻灵,尽是风雅姿态。然而只有重铸者和使用红尘的剑客知道,这本身该是一把怎样的剑。
刀本为霸者。
而如今重剑当前,谁可撄其锋芒?
刚刚所有的风花雪月,所有的漫天雅意、清韵神骨,都被这一剑所断,风雅不存,天光黯淡,霎时血火满眼,只余肃杀。
那薄红剑锋冷冷一挑。
燕歌心中警铃一响,只得退避这几剑,却也深知她这透支的打法持续不了多久:“妳左手早就废了,这般打法,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至少此时此地,对付你,”又一记重击落下,她踢开侧砍过来的映雨刀,红尘劈下,“足够了。”
最后一击,燕歌横刀格挡,刀身上所传来的劲力却仍在暴涨。
“下去吧。”
她低喝一声,手中红尘重重压下。
“妳……”
连惊诧都未曾来得及,不良帅自那道裂缝处被压入棚内。随后剑影盖来,将整个棚顶尽数击毁。艳光敛过,草棚轰然倒塌。
碎裂的木块纷纷跌落,泥水木屑四溅。
“首领!”
“快走!”
她收了红尘,扯过早已躲到一旁的傅敏与何方凌空而去。然而身后夜色危机蛰伏,正有一双沉静深邃的眼无声地审视这一切。
木槌在手中慢慢一旋。
将要三更了。
何子规带着他们在这夜色街巷中飞速穿行着。正当时,左腕倏地又是一痛。
紧接着,那隐痛愈发明显,仿佛有无数细而冷的钢丝钻进骨缝里,沾了带冰砂的冰水,缓慢地碾磨而过。
她紧攥着的指节有些泛白。
这洪都城确实是个罗网,所有人都在这里布好绸缪,只等请君入瓮。只是如今她竟也不知,自己选择在这个时候来洪都,究竟只是一个因缘际遇下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之局。
往事已成烟,却是断都断不得。
在长安的醉梦之中,仿佛这些江湖上、庙堂间的刀光剑影与诡谲机算都再也与自己无关,自己所有之物,惟有一剑,一梅树,一霁月居。
可醉梦醒来,收拾行装,她还是要踏上这段未完路途。
哪怕她所有的颠沛流离、悲欢离合,都是因这江湖而起。而有朝一日,怕是她自己,都将折剑于这片江湖的。
可她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从她接过红尘剑、于师门前许下誓言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钉在了这条路上。
她不曾后悔。只是前路茫茫,现下她这般颓唐,可还能再保护谁吗?
她闭了闭眼,定下心神。
至少,她还有她所能做的事情。
“首领,”傅敏叹了口气,仰起头看她,“正如那不良帅所说,首领一人可保命……”
“阿敏。”何子规只是垂眸看着她,双眸静如平湖,“妳喜欢现在的生活么?”
傅敏一怔。
她轻轻按上少女的肩膀:“妳这两年过得很好,仍然想继续过这样安稳的生活,不再忍辱负重,不再朝不保夕,是不是?”
傅敏与她对视,从那双墨色的眼瞳中读不出她真正的心绪,最后只能慢慢低下头,却张了张嘴。
“……是。”
声如蚊呐。
“既然如此,”何子规轻声道,“就相信我。”
她没再去看傅敏的神情,而是抬了抬头,望向两侧的坊墙。
雨仍在下。下得连绵不绝,下得压抑万分。夜雨洗剑,灯照离人,这个时候,她本不该如此狼狈地、淋着满身的雨奔逃。
她本也不应如此。
“女郎,好像有人来了。”
“我知道。”刚刚她就已经有所感知,不过那人的气息微弱,转瞬即逝,令她也难以准确锁定其位置,“现在找来的这位……应该也是个难缠的。”
在一片交错相杂的“哗哗”、“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倏有其他的声音介入,在这空荡荡的巷口,逐渐荡开。
梆。
一声。
梆。
又一声。
梆——
第三声!
寒柝彻长夜。
长安、成都、洛阳、洪都、扬州……每一座繁华城市中,都至少有一位特殊的打更人,他们来去无踪,出动之时,惟闻夜里寒柝声声,悠悠远远地传开去,却又乍响耳边,一瞬直击梦里心底最深一隅。
梆音停罢,惊魂未定,刀光已凛然。
他们属于重影门,直属皇帝的重影门。
这群人被称为——
“更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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